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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雪怡

 

清冷的月光穿过窗帘,呈现出淡淡的青色,类似于上好钧窑瓷的釉色,又好像十七八的月色,好虽好,却是残的。微亮的光线似乎给房间里的家俱蒙上一层薄纱,屋里都是西式装潢,地板却用好的楠木,并没有学洋人的样子铺着厚重华丽的地毯。屋子里热水管子的暖气充足,即使赤足踏在地板上,亦不觉得冷。

    落足极微,先得屏息静气,再迈出一小步,再极缓地放下。如此宁静的夜,房里仅有身后榻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她就似行走于屋脊的一只小猫,连背上的汗毛都根跟竖了起来。

    楠木地板上横着两团黑黑的,是他的鞋。素来皆是侍从帮他脱鞋的——今晚唯念着与她纠葛,鞋子被他自己胡乱地踢掉,两只军靴叠在一起,皮带被随意丢到旁边的沙发上,皮带上枪套静静地垂着,她的心开始怦怦狂跳。朝思暮想的就在眼前,伸手就能碰到,她的心头反倒生出丝丝胆怯。她缓缓回头望,榻上三面挂着金丝帐幔,流苏重叠,看不太清床上人的身影轮廓。她轻轻地吸口气,慢慢挪开枪套,底下是特制的皮包,精巧的金属密码锁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亦不显凉意。

 

她蹙起眉,陷入沉思,密码……到底是什么。先试他的生日,未能成功打开。再试别的数字,皆不能成功。将家、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门牌号,甚至车牌号都一一试过,那锁仍然纹丝不动。难道就这样前功尽弃了?刹那间,幡然想起,有一个号码未曾试。她的生日。

    “嗒”一声轻响,锁居然开了。

    来不及细想,她连忙将文件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最上头的文件已然签了他的字,笔迹十分潦草:“准照所拟”。后头的文件是机要秘书列的条款,并无她所要找寻的内容。另一份文件是电报,随附机要室翻译出来的明文,乃是第二十七师的战略报告。这份电报仍未签名,跟电报夹在一起的是一份名单,她看到“孟城”两个字,一下子忐忑不安,是孟城监狱处决名单。只是那名单密密麻麻,人名如蚁,房间里又暗,根本没法看清楚。正着急着,扭头见他的外套在沙发一角,便伸手在那口袋里摸索,终于拿到打火机。

    “嚓!”“你怎么这样贱?”打火机和他的声音同时响起。

    打火机的火苗舔着她的掌心,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气息,怒火从唇齿间一字一句地迸发出来。望着她惊恐的脸,他走前三步,揪住她衣襟,手上青筋突起,似是想将她扯成碎片。她敛起惊恐,慢慢牵起嘴角,仿佛温柔地笑:“我为什么来,你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他兀然放开紧绷的手,声音僵硬:“别逼我杀你。”

    她嫣然一笑,嘴里说出的话却从容得令人心疼:“我本来就不打算活着回去。”

    她怎能如此自然地说出……“回去”二字,他调整呼吸收敛紊乱的思绪,也笑起来:“想死,没那么容易。而你想救的那个人,我就要让他死。”

    他伸手夺去她手中紧紧攥着的名单,大步走向一旁的办公桌,打开桌上的台灯,她从门间望去,清楚地看见他拿起笔来,重重圈出纸上的一个地方,再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叫夏副官过来,现在。”房间里重新陷入沉寂,她笑了,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报告首长。”过了一阵,夏副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将这个女人带出去。”他捏着手里的名单,对副官发号施令:“她意图窃取机密情报,交到六组处理。另外,名单上圈示的名字,明日十点枪决。”

    “是。”副官干净利落地回答,伸出手接过名单。

    “陪着他一起,挺好。”她闻言看向他,又转头对副官说:“我自己走。”
 
    她走掉了,地上都是她的衣服,深蓝凤尾图案的旗袍,纠葛时被他发狠撕烂了一边,一只崭新的白色漆皮鞋,起初被他随手脱下来,一只丢在衣服上,另一只不知踢到了哪里。他拿起旗袍坐到床上,轻轻地抚摸着旗袍,又突然发疯似地将手重重挥向身侧的圆粗雕花橡木床柱上,“砰”,花纹的棱角嵌入皮肉中,鲜血像是细微的小虫徐缓蠕动而下。他纹丝不动,只有籍着手上的痛楚,才得以减轻椎心刺骨的感觉。

 

六组是负责审问和关押间谍的军事部门,牢房不大,八步长,六步宽,内里什么都没有,冰冷的水门汀地面,反射着走廊里路灯幽冷的光。她抱膝坐在角落里,身上还穿着他的寝衣,手足冻得通红发痛,渐渐麻木失去知觉。

天亮了

 

“咣啷“一声,门被打开,着军靴的三位士兵走进牢房,两人将她粗鲁的扯了起来,四肢麻木的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轻松地被拖出了牢室,到走廊的尽头。原来是是一间极大的屋子,灯开得雪亮,没有窗子,地上生着两个火盆,盆中刚添了新炭,墙上整齐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空气里有难以掩盖的血腥味、皮肉烧焦的味道。

    她从未体会过这样密集且完全无法摆脱的痛苦, 钢针一根根钉进去,再拔出来,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指骨破碎的声音,十根手指逐渐血肉模糊,看不出原先的形状,背上被皮鞭抽得皮开肉绽,腿上被点烧得遍体鳞伤,每当她奄奄一息以为自己将要摆脱无边无际的痛苦时,那士兵又抄起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寒彻身心,刺激着身上无处不在的伤口,每寸肌肤都在痛,万千根神经都无比清醒的感受着痛觉。她还没死,军医对她的伤口稍作处理,又再次被两个士兵拖回牢房去,扔在冰冷的地上。

天晴了

 

她意志消沉地睁开眼晴,疼痛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意识,她看着他,望见他眼中流露出惊恐和绝望。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整个人就像濒临绝境的困兽:“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她昏昏沉沉的阖上双眼。终于吐出了一个字:“疼……”
 
    她不知何时醒来,手上的伤已经缠好了纱布,却疼得她恨不得砍掉双手来隔绝疼痛,却因为防止她起身逃跑被拷上了四肢,她只能咬破嘴唇,一边流泪一边旁若无人地一个劲喊着:“好疼……我好疼……”。看护按住在床上无力却不禁扭着身体舒缓疼痛的她,给她注射针剂。冰凉的药液随着针体一点点推入体内,疼痛渐渐消失,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和安逸涌入体内,她还未来得及品味这股舒畅,眼前世界便开始变得虚幻,于是歪着头沉沉睡去。

    他终究舍不得她,将她从鬼门关扯了回来。

    伤终于痊愈的时候,她已经完全离不开那种针剂。药瘾发作的时候她什么都愿意,无论是讨他欢喜,还是对他许下承诺,所以他纵容她用药。

    他搂着她的时候,她跟小猫似地扯着他的领子,烦躁不安地一遍遍问:“针呢?……药呢?”他将小小的药瓶递给她,看她欢喜地用颤抖的手给自己注射,嘴里发出舒服的低吟。他明白自己别无他法,每回只是从身后抱住她,她回过头用力地吻他,带着体内无法言喻的兴奋跟他纠缠在一起,给彼此带来莫大的欢乐与痛楚。

 

春天来了。

 

他从办公室回到家,望见日益消瘦的她坐在窗台边,边敛下心头刺骨的痛边向她走去:“花都开了,要不我陪你看樱花去?”她靠在他身上,面色疲倦地闭上眼睛:“我累了。”

    “夫人本身怀孕一个多月,因为用药的原因,胚胎被抑制呼吸,所以……流产了。”医生小心翼翼的说道:“如今,她的身体已经被毒素入侵,以后再怀孕也怕是跟今天同样的结果。”


   呵,他曾经多次想过他和她的孩子如今再也没有可能了。
 

后来,他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看她,大概是因为不敢看到她的眼睛。只知道她的药瘾越来越深,人已经精神恍惚,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形,成天待在屋子里喃喃自语、对着看到的人事物笑。他终于独自一人去看她,开门望见她对着墙在笑,笑一会儿停一会儿,他在房间里就这么坐着看他,她良久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于是回头看他,眼睛根本没有焦点,但还是对着他痴痴地笑,她已经不认得他了。

    她是在秋天死的,满园的菊花开得正灿。她意识已经不清晰,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十分微弱,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丝不敢动弹,连呼吸都是极力地控制着,他就怕自己稍稍有点动作,她就会停止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气息。她用最后一分力气睁开眼睛说:“你头发都白了,休息下吧,我终究还是要拖累你……”,随后眼神渐渐涣散,再无声息了。她的手垂在底下,瘦弱的像孩子的手,小小的,细细的,青白的颜色,像是冷,没有回出血色来。


    他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光线那样刺眼,床对面是红木雕花的梳妆台,安着大玻璃镜子,照着他们。

    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两鬓已经全白了。

    他三十五岁,这天正好是他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