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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伟大的诗

王艺霖

 

夏日午后的高温让人有些头晕目眩。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的空调外机似乎都在整整齐齐地哼鸣,偶尔还传来楼下路人被空调水宠幸的抱怨声。但若你仔细地多看两眼,在那一排房子中右数的第二间阁楼里,居然有一台空调外机在悄悄地滥竽充数。但谁又会在意这件事呢?脑中闪过几个猜测之后,便再也没人去理会了。

吴寻正赤裸着身体在床上午睡。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的热浪一层层地紧紧裹住他的每一寸肌肤,逼出豆大的汗珠。床边的桌上还有没丢的外卖残骸,塑料勺子像小船一样漂浮在面汤上,一支筷子架在碗边,另一支却躺在摊开的《纪伯伦诗选》里。

“咚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破午后的安逸。

吴寻皱了皱眉,没有醒来。

“咚咚咚!”敲门声继续着,同时还有房东不耐烦的叫嚷,

“吴寻!我知道你在里面!不出来开门我就自己拿钥匙开了!”

持续不断的声音波终于让吴寻有了意识,他先是大声应了一句:“我穿个衣服!”,然后套上了睡觉前脱下的背心。

打开门,迎上来的是四十多岁女房东的脸,

“吴寻啊,房租多少也要交一点的啦!都一个多月没水没电的了哟,不知道你怎么活下去的!要不还是趁早回乡下去。大城市没那么容易混的!再给你五天时间啊,五天之后没钱我只能收房了!”

这么说着,房东摇摇头关上了房门,留下吴寻一个人面对着深色的木门,直到“砰”的关门声才让他回过神来。

回头看向屋里,二十几平米的“家”拥挤而凌乱。卫生间紧挨着门口,原本用作摆设的单人沙发已经被衣物包裹成了彩色木乃伊。在一点一点地剥开后,沙发才显露出本身朴实的红棕色。沙发对面的墙上镶嵌了一台电视,八成新的外表不由得让人惊叹,可谁又会知道它是一个没有电没有频道的巨型装饰呢。更何况,电视的遥控器早就被淹没在了不知何处。

再往里就是紧挨着内墙的单人床。深灰色的床单被白色纸张和黑色墨水笼罩,没有被子也没有席子,大约是每天都是伴着纸笔入眠的。随意地抓起一张纸,上面也不过是三两句诗,读不出什么特别的韵味。房间另一角落的书柜,五个隔层的书柜被挤得满满当当,有的书本为了呼吸还悄悄探出了一点脑袋。正因为那几个脑袋,暴露了它们根本不是有名分的宠儿,分明就是自制的盗版。可这些誊抄本却各个也有模有样的,封面有详细的信息,还都被包上了书皮,翻开内页甚至还会被漂亮的手写字所惊艳。

一瞬间,吴寻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怀疑,对自己的才能产生了怀疑。当年那个从中文系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翩翩少年已经被生活消磨得只剩下麻木和机械的坚持。吴寻跌坐在床上,望着窗外蓝得不可思议的天空,闭上了双眼。

母亲的电话惊醒了吴寻,一如既往的唠家常让吴寻有些厌烦。他匆忙地结束了对话,答应着过两天就回家。每三个月,吴寻都会回家看望父母。回想起上一次回家的情景,吴寻本就皱着的眉锁得更深了。

须坞村坐落在大山的脚下,村里好多年才出一个大学生。而吴寻,则是这几个大学生里成绩最好的,因此也是最赫赫有名的。村民不懂诗人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只知道吴寻家一点一点地建了新房,最近刚搬家,让人好生羡慕。每次吴寻回去的时候村民们都会挤到吴寻家的一方天地里,对着吴寻嘘寒问暖,

“啊呀,吴寻啊,大诗人回来啦!”

“快给我们说说城里头啥样啊?”

“你们诗人是不是每天只要坐着动动脑就能赚很多钱啊?”

 “吴寻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我抱过你的咯!”

“吴寻哥哥,虽然你以前特别胆小我老欺负你,但你现在发财了,能不能也带我去城里赚钱啊!”

各种各样的面孔你一句我一句争先恐后地叫嚷,拉扯着人紧绷的神经。

可是从来就没有什么大诗人呢,吴寻苦笑着,再次望向天空,沉浸在湛蓝的忧伤之中。

突然,手机铃声再次打破宁静和沉思,也击碎了窗外的蓝天。

“您好,请问是吴寻先生吗?您的诗作《记忆》成功被第五十八期《少年文学》收录,请您携带身份证至出版社领取样刊和稿酬,感谢您的投稿!”

吴寻的手握着手机停滞在空中,瞳孔不自觉地开始放大,身上的汗毛似乎一点一点地随着鸡皮疙瘩的出现竖立,脑中单调的黑白灰被绽放的绚烂烟火所替换,炸出前所未有的惊喜和欢快。

在近乎无意识的情况下,他抓起包就往外跑。跑过楼道,跑过狭窄的巷子,跑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吴寻夺过那本样刊,也不询问页码,就这样自己一页一页地翻找,像孩子即将得到自己最心爱的玩具那样激动却又小心翼翼。终于,在杂诗专栏的右下角他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那首被删减得只剩几行的小诗。

《记忆》  吴寻

记忆是香囊中的艾草

透过绸布散出耐人寻味的幽香

记忆是风中的蒲公英

在空中飘荡到不知何处的远方

记忆是松开母亲手的孩童

不回头地向着无边原野的那头奔跑

 

紧攥着那一页,吴寻先是揉了揉眼确认了好几次自己的名字。然后那喜悦的心情似乎就这么从纸里渗透出来,顺着吴寻的手进入了他的身体,最后爆发,成了狂喜。他终于成功了!他终于成为大诗人了!他急不可耐,想要回家,想要告诉母亲,这一次他真的能赚钱了!

他就这样什么也没带,穿着一条白色背心一股脑地坐上了回家的巴士。从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抽身,车窗外的风景也变得温暖自然了起来。吴寻从未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是如此地令人心旷神怡。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本样刊,连稿酬都没来得及拿上。

从车站下来的时候,他望着车牌上的“须坞”傻笑了半晌。沿着这条走过数次的路,他的心中充满了诗意。那田埂上的稻草人从原来的塑料布和木头变成了孤独的守望者,那金黄色的麦子从食物的产出机器变成了生命活力的源泉,那泥泞的坑洼的小路变成了充满乐趣的冒险小径。即使猜到了泥坑里的黄水也不觉得脏,吴寻反而盯着泥水晕染开的污点,仿佛要从中寻找艺术的美感。

从村口开始,就有人认出了吴寻。大家纷纷向他打招呼,向全村的骄傲示好。吴寻也享受着,一反往常对着他们频频点头,还举起杂志挥舞,嘴里喊着“我成功了!我的诗发表了!”

算着吴寻这几天要回来,母亲和父亲早就已经将新家布置好,时不时地还在门口转悠,往外探头看看街上行人的脸。正看着,眼尖的母亲一下就看到了从远处而来的,穿着白色背心手里挥舞着杂志的儿子。她和吴寻一样激动,朝他叫嚷着:

“寻啊!这里呢!”

吴寻听见有人叫他,觉得这声音熟悉无比,便循声过去。他还是一样,见人就重复那两句话。母亲听了,也觉着高兴,

“真的啊!我的寻啊这一次是要成为全国人民都晓得的大诗人了!”

边说着,还边伸手去挽吴寻的胳膊,打算进家门。可是吴寻突然甩开了手,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怎么了孩子?咱们搬新家了!快进来看看吧。全村人都可羡慕了呢!”

“新家?什么新家?!”

吴寻还是僵在门口,不愿意挪步。母亲这下有点急了,用双手去拽他,想让他看看自己精心布置的新房。

“你怎么了?是不是开心傻了!这不,我们用你寄回来的钱已经盖了新房子了呀!快来看看,我收拾了好久,就等你回来了!”

吴寻稍稍被拉动了一些,半个身子跨入了门里。可当他的眼睛看到房子里的一切时,他激动地推开了母亲,连连后退。

“这不是我家!我的家不是这个样子的!你骗我!你到底是谁!”

吴寻激动的言语和陌生的眼神让母亲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又无可奈何,只得一遍一遍地解释,

“我是你妈呀!你看,这是你爸啊!”

母亲叫唤父亲出来,想以此佐证自己的身份。

可是谁知道吴寻的瞳孔中映出父亲的面孔后变得更加空洞和深邃了。他仍在摇着头,手更加紧地攥着那本样刊。

“我不认得你们!你们怎么证明是我的父母?”

吴寻放大了一些声音,像是在自卫又像是有些害怕而颤抖着。

“我们……这我们要怎么证明呀!”

母亲和父亲也急了,原本舒展的五官现在因为无助扭在了一团,焦急又不解。

吴寻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他瞥到手中的杂志时,突然高举它,原来的警惕也稍稍放缓,有些得意地说,

“那你们背一下我的诗吧!就背刚发表的最有名的这篇就好。”

母亲和父亲这下更不知所措了,大字不识的他们根本没有读过吴寻的诗歌,而且吴寻在城里自己写作这么长时间,也从来没有念过诗给他们听,每一次提起诗,他甚至总是一副惆怅的神情。

“这……这什么诗啊?我们也不知道啊!”

母亲没办法,只得摇头,但她却期待着眼前人的会心一笑和深情拥抱,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个玩笑。

这个回答彻底激怒了吴寻,他又后退了几步,厉声说道:

“不知道!那你们怎么可能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怎么可能连我最出名的诗都不知道!你们看!它发表了!全国人民都会看到的!”

“好好好!我知道你很厉害!你一直就是大诗人啊!可是我真的是你妈啊!儿啊你好好看看呀!”

委屈和无助到了极点便是近乎崩溃,母亲伸出双手紧握住吴寻的双臂,用满眼的泪水乞求着。

似乎是受到了触动,吴寻的情绪稍稍有些平复,然后他定睛凝视了几眼母亲的脸,最后再一次狠狠地甩开了母亲温暖的双手。

“你不是!你们都是骗子!别以为我是大诗人就来讨好迷惑我!我现在要回家去了!”

吴寻再也不管父亲的阻拦和母亲的哀号了,他一转身,只留下冷漠的背影和映在样刊上的“少年文学”字样,就一路向前,向着老房子走去。

在推开尘封的大门后,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熟悉与安心,这才是他的家,他这样想道。就算没有了摆设和家具,但是这才是曾经孕育他的地方。他又恢复了激动和狂喜,一个劲地穿梭在各个房间里寻找母亲和父亲的身影。一无所获的他虽然有些沮丧,但身体里沸腾的血液让他瞬时忽略了这一丝负面的情绪,他打开样刊,再次读起这首伟大的诗。这一次,他朗诵的是完整版,是没有删减过的版本,是这首诗真实的模样。

 

记忆是香囊中的艾草

透过绸布散出耐人寻味的幽香

记忆是风中的蒲公英

在空中飘荡到不知何处的远方

记忆是松开母亲手的孩童

不回头地向着无边原野奔跑

 

当我看向你的眼

你的眼中也照应着我

我们在彼此的记忆中烙下特别的痕迹

但却苦于它的转瞬即逝

如果说记忆是一种相会

那么忘却才是一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