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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丹                     

岑卓然

 

道士还是被那剧痛给惊醒了。

身体不禁的打着颤,冷汗一个劲的冒出来,从额头到后背,浸湿了层层纱布,流到了腐烂的伤口上。猩红透着浸满汗水的纱布一点一点渲染开来,像幅水墨画,只不过墨水变成了血水罢了。

长生听到师傅的动静快步从隔间赶了过来,一手拿着油灯,一手轻轻揭开纱布,可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止不住涔涔溢出的脓血。道士已经习惯了疼痛,只是每每旧伤口的刺痛还未痊愈,身体却又在被一点一点的撕裂,就似生蛆在贪婪的吞噬腐肉一般,慢慢再钻进身体里,直到吮吸完最后一滴血液,直到他变成一具白骨。道士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来,只有他听的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喊叫,可这只不过是数十日里再普通不过的一晚罢了。

等到敷完药,包扎毕,已是卯时,长生背着师傅去了兜率宫。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炼丹炉里发出窸窣的摩擦声。明明是这团火焰在吞噬着生命,可此时好似只有它还活着。炼丹炉足有七尺高,正中有几处圆孔,用来填炼丹所需的物件,铜壁上满是腐朽的痕迹,就像个老者般等待着新生。道士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斜在炉旁,佝偻的背似是脊柱被活生生折断,而剩下后一节的左臂撑着冰冷的地面,钻心的疼痛从手肘透着袖布蔓延到全身,血渍一点点渗到地上,右跨卷曲的外趴着,只此才能不至于失了平衡。道士用虚弱的声音吩咐着长生把芒硝和石棉投入炉中,看着炉火越烧越旺,他蹒跚着靠近,颤巍巍的命长生解开右手的纱布,像是根白骨般,只是上面还粘粘着血肉,可早已没了表皮。随着右臂渐渐伸入,运气,道士脸上先是被疼痛扭曲的抽搐,接着眼珠子似是翻白,再也没有了表情,只是躯干还在颤抖。这是他和神离得最近的时候。

炉火烧不死人,只会慢慢吞掉身体。

不知是过了多久,炉火慢慢消下去,道士才把手收回来,只是这次又少去了些皮肉,更像根骨头了生赶傅扶到一旁,用敷着口,右臂虽已炼的不像样,好歹再减些疼痛。了半个辰,只听外脚步声,中官进来了,道士忍着虚弱坐正了些。

“道长今日如何?”

“还差一些,却是越来越慢了。”

“身子可还好,”中官打量了一眼道士,盯着发黑的手,又把头转去炼丹炉,望着炉子默默许久,接着用拂尘掸了掸炉壁。

“陛下很虚弱,时间不多了,要快。”

“炼丹炼的是人,只凭这残躯,贫道怕是再不行了。”道士一副病入膏肓的狼狈,盼望着中官看他这副模样可以帮着说说好话。

“可天下只有您一人可炼此丹。”

“是也。”

“天下也只有一个天子。”

“是也。”

“救天子就是救天下。”可谁人来救道士呢?道士不语。

“陛下向来赏识您,名和富贵都给您了。”可这名和富贵现在却快要了道士的命,道士不语。

中官冷冷地接着道,“炼不出丹,道长就是罪人。”

炼丹是为了名,为了救皇帝老儿一命,怎么就成了罪人?道士还是一言不发,他虚弱的讲不出话,只是低着头在心中嘀咕着。如果说凌迟是最残酷的刑罚,那道士似乎是日日夜夜都在受着刑。每每当道士练着功把自己的一部分放入炉子里,他都在毁灭自己,这种近似癫狂的自虐在俗人看来自是不可理喻,可无形中总有东西支撑着悲壮的信念。道士想着炼成之日,那些对他嗤之以鼻的儒派老臣们的俯首膜拜,他要为自古以来那被世人向往却又恐怕的长生不老正名,就连皇帝老儿都要敬他三分。他是这么想着的,用自己躯体的残缺去换流芳百世,换荣华富贵,对于曾经的道士而言,这值得。可时至今日,道士发觉炼丹从未有过尽头,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他白骨的最后一抹残余烧成灰烬,永远埋入炼丹炉的时候。

“陛下方才在榻上嘱咐着要为道长刻一块石碑,立在朝堂前,”中官蹲下来凑近了些道士,“用世间至大至纯的羊脂玉,找最好的巧匠,雕画那长乐净土,镌刻下道长的神迹,再化金为液,覆在玉上。若非是道长福生无量,世间有何人担得起?”

道士听的入了迷。

“这以后,道家的祖师爷就要换名字了。”中官笑着。

    道士回过神来,弱弱的说道“道家向来以自然为本,天性为尊,追逐功名与我何关!罢了。”朝堂上的场景却在他脑中萦绕许久。

“要知道,这是历朝历代以来从未有过的事。若是成了,世人都会记住道长的。”中官讲这话的时候倒真是发自肺腑。

道士知道这是在让他去送死。

窗外飞起了雪,屋内炉子照的通红,一红一白两个世界。道士吩咐着长生继续往炉中加药材,炉火烧出独特的幽香,沁人心脾,似是不属于凡间。屋内暖和的不像话,道士却觉得这儿更像是地狱。见道士耷拉着身子,迟迟不语,中官便起身离去,只是走前又提及皇帝榻上所言,让道士斟酌再三。道士呆在原地不动,仿佛房内一切都与他无关,长生跪在边上对着师傅也一动不动,师徒无话,又是炉火的窸窣声,死一样的寂静。

道士不是什么逍遥子,更没有老庄的修行,借着道家之名流连于人间烟火却是极好的。一次次的下山让他见识到了俗人的逍遥,于他而言就是另一个世界,所谓大道在声色面前或许真的只不过黄粱一梦。世人对炼丹越感神秘和好奇,道士则对名利愈发着迷,他要做连老祖宗都没有做过的事,生命不可逆,他却要反其道而为。现在他毕其一生都在追求的机会放在在眼前了,他还要再想想。

“师父,要不还是算了吧,”徒弟忍不住开口,“我背着您今夜就跑出去,回山里面去,他们找不到的。”

道士何尝不知这是个办法,他想,却又不想。

长生是道士一手带大的,道士从他身上看到过自己曾经的影子,一个不谙世事,嬉笑于山林间的小道士。如果可以的话,他想长生一辈子都不下山,些许这样活的更快活。

窗外大雪纷飞,可似乎还是屋内更冷些。

斟酌良久,道士吩咐道,“今夜留师父自己在这呆会儿,你早点回去,准备明天的药材。”

“我在这儿陪您。”长生道,隐隐之中埋藏着不安。

“不打紧,明儿一早来寻我便是。”见道士不留,徒弟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重新为道士敷药,包扎伤口,便离去了。

      道士斜坐着,看看炉子,再看看门外,已是傍晚,雪盖覆在门前黑松的枝干上,像纱布,把盘根错节的老树裹得和道士一般,透不过气来。道士想着皇宫的另一边那个苟延残喘之人,他不知是该感激还是愤恨,毕竟是他把道士从荒山野岭带到了这里,道士才发觉天下是如此之小。所做一切本是为了长生不死,但是道士渐渐想通了,所谓不死原来是用肉体的升华作代价换来的,肉身在岁月沉浮里还是会腐败,唯一留下的是漫漫长河中世人对逝去之人功标青史时的铭记,那才是永生。从今往后,道士的肉体和那苟延残喘之人些许就永远系在一起了。

      雪下了一整晚,像是下了一辈子,要把整个炼丹房都埋进去。

      等次日卯时长生再回到兜率宫,发现师父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带血的纱布和衣物散落在炼丹炉旁。炉火熄灭了,长生以为是这雪天把炉子冻的,赶忙打开炉子把头探进去张望,只见得炉子里一颗锃亮的丹朱落在正中,炉内空空荡荡,似是崭新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