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说。
一个醉酒的女人招呼着面前的男人,朦胧的视线时暗时明。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陨石坠落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屏住的呼吸杜绝了酒精和尼古丁的味道,除了嗅觉以外的感官突然清晰。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像一尾金鱼在意外蹦出的鱼缸旁奄奄一息。
这一切并非女人的独白,还夹杂着汽车咆哮着开过的声音,还有鸟声,提醒着所有不眠的人,清晨将至。突然,男人觉得眼皮变得很重,但他还是逼着自己撑开, 因而他的右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这不是人生的常态,在加班后归家路途,遇见一尾鱼一样的醉酒的女人,跟自己搭着话。
哎,我说。
带我回家吧。
女人终于倒在了自己身上,又好像凭借着潜意识支住身体一般轻盈。她的皮肤跟想象的一样腻滑,跟小时候触碰的金鱼的表面类似。而且还一样随呼吸而浮动,让人感觉到生命力但同时也感觉到死亡。
将她带回到自己的公寓。脑子还不够清晰,他很清楚,他现在需要睡眠来让唤醒麻木的神经。幻想的画面并没有发生,氛围反而变的静谧,像是任何一个这单身公寓迎来的清晨,但又因重合的呼吸而变得本质上不同。女人现在躺在客厅的沙发,形态并不是很美。她上下起伏的胸部像是唯一无法磨灭的的证明。现在她并没有死亡。男人脱下鞋袜与领带,就这样径直走进卧房,重重地躺在床上。
醒来之后,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眼睛睁开已经过了正午,薄纱窗帘掩不住的强烈光线将整个房间变得微醺。男人坐起身,像经历过情事一般粗重地呼吸。明明一夜无梦。又或者是那个梦已被睡眠拖入黑暗深渊,只是身体还记得曾经的反应。他起身,走向客厅。
她不在。
或许她本来就从未在过。现在这只不过是间留有一个人的呼吸的单身公寓。以前他并没有注意过呼吸声音的存在,但是留心之后总会不由得在心中感叹,这是从出生开始唯一没有离开,没有放弃的。呼吸。不管如何它一直存在,直到死亡。
他打开音响连上电台的音乐。New Jazz Swing。开心又伤感的女人嗓音,伴随着他的走动声。他换下身上前一天的衣服,感觉好像摆脱了某些情绪。为自己洗衣服,做饭,生活的每一个琐碎的细节。其中充斥着音乐声,要不就是电视的台词,让不空旷的房间变得更逼仄一点。他希望生活的空间越小越好。生活间隙出现的意外,独处的空间时间,全部都填满最好。无趣而反复的工作也好,并不喜欢的音乐和电视节目也好,作为填充物也并无不可。孤独是自由的一部分,伴随着一些酸度很强的溶剂。没错,自我释放的同时也自我消解。现在他的许多已经溶于孤独,他不想要更多。
他的生活继续,但也不是没有涟漪。他偶然会想起那个女人,半夜与他相遇的红尾金鱼。他不否认,那些时刻,他会有性冲动。他开始梦见她,某些场景过于清晰,让他在醒来的时候需要花费几分钟的时间来回忆真实的记忆。
在某一个早晨,他突然感觉到呼吸变得没那么顺畅。因为一直有熬夜的习惯,他的身体终于对他宣战。于是上班的所有程序变得格外漫长,连经理俗套而精炼的会议开场白,也在他的大脑里变得冗长。终于,午休时间,他在盥洗室的隔间里坐着喘息,尽量放慢呼吸的速度。没有用,世界的变化在现在的他眼里格外明显。所有一切放大开来,但是没有任何的知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但潜意识里并没有恐惧。
走到写字楼楼下的花园长椅,他就这样坐着待了十分钟,什么也不做,盯着正前方但视线并不在任何一处。
但是就在这个为了让病痛减弱而出现的生命中稀有的空白期,他看见了她。突然,他好像相信了命运的存在。
她离之前自己视线虚化之处不远,吃便当盒里的三明治。她穿着与这附近任何一个女人一样的正装,将头发束起。在一个个循环旋转,连交错都有规律的生活之囚牢中,有什么,打破了这个圆。那可能只是瞬间,但也可能永远改变一道轨迹,伴随着轻微的喀嗒声,隔绝开两个平行世界。
心脏现在一点也不疼了,呼吸也变得顺畅。喀嗒。开启与关闭的声音。
你好。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笑。心脏突然跳动地很快,肾上腺素为他提供了不健康的勇气,但他别无选择。
啊,是你。
她站起来,带着一丝窘迫。
她笑着,伸出手,他握了上去,象征性地摇了摇。触感与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她的皮肤很滑,但并不是腻的感觉。一点也不像记忆中金鱼外表的触感。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就这样分开。他想象了许多与她相遇的情景,但是并没有猜中他们会如此冷静郑重地彼此问好。
世界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完美的。他一直接受这个事实。这次相遇也是。说实话,她的形象好像与梦中的红尾金鱼开始偏离。镜子中的影子被打碎,换上新的略微无趣的重影。她,有了身份,有了名字。更重要的,她有了清醒的,伪装的意识。那具身体分明是他所渴望的女人,但是除此之外的她,好像只是那具身体的附属品。不对,也不光是这样。梦里的女人,也有着灵魂,性格,情绪。所以他不光是渴望她的身体,而是与她长得完全一样的,另一个女人。有着如鱼一般光滑如绸的肌肤,湿润,柔软,未知。甚至可以不需要语言。他就这么望着她在水中游动,直至永远。
不久之后,他们相约出来吃饭。
那天晚上分开的时候,下起了雨。夏季的暴雨总是来去无踪,温度骤降,疾风吹出了一丝秋日的感觉。他驾车到达她家楼下,准备拿着雨伞下车送她一程。可女人飞快的脱下了外套还给他。接着便开门奔跑向单元楼的门口。雨中女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但溅起的水花与高跟鞋踩水的响声提醒着她的位置。喀哒,喀哒,喀哒。男人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自顾自地笑起来。他拿起手机,录下了这有趣的一幕。
那天晚上,他梦见他们在雨水中做爱。房间仍是他的房间,但雨水从天花板降下来,淋湿床单,被子,和他们的衣衫。她仍是穿着那条红色的连衣裙,头发一绺绺地纠缠在脸颊,颈后,胸前,随着呼吸起伏。她的眼睛很朦胧,像有一场大雾挥散不去。雨水不断地落进她微张的嘴里,她发不出声音却拼命呼吸,像一条濒死的鱼。他从梦中醒来,大口喘息,仿佛真的在雨水中差点窒息。
不久的一个休息日,她发来了消息,希望他能帮她搬家。
他到达她家楼下时,发现了一只猫停在门口。三色猫。跟一条鱼一起生活吗?很有意思。他和猫相互打量着,直至女人的门被打开。猫轻轻一跳便钻进了门缝,速度之快,仿佛在宣示主权。她推开门,因门外的阳光眯了眯眼。
窗户拉上了白色的百叶,阳光因而被打乱成条码射入房间。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些微尘埃的味道。那只三色猫躲在沙发的后面偷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个不经许可就进入的小偷。他为这只猫的敌意感到好笑,又不自觉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觊觎鱼缸里红色金鱼的猫。女人走过来递了一杯水给他,然后继续收拾起杂碎的物件。他就这么看着她,观察她活动的细节。思考时会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嘟起的嘴,指甲被剪的很短,头发很长,被她挽在耳后却掉出了几缕,有一种凌乱的美。这时的她好像更接近了他的梦,他甚至能听到鱼缸里水在流动的声音。他忍不住起身,放下了玻璃杯,然后在背后拥住了她。她有一点惊讶,但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也沉默,于是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当然,还有水流的声音。他微笑着和她对视,亲吻了她。
于是,他们在一起了。
他知道了她的猫叫Blue,也知道了她很讨厌鱼,不管是充当宠物还是食物。因此,他没有告诉她他的幻想,他梦里那条红色的充满诱惑的金鱼,还有他跟她表白的瞬间,耳里听见的水流的声音。他们做爱的时候,他拥着她,像是怀抱着一只人鱼。她总是满身大汗,皮肤有一种滑溜溜的触感,可能这就是他产生这种比喻的理由。她的肌肤,还有肢体移动的方式,像一条濒死挣扎的鱼。他喜欢这种比喻,多过女人的身体本身。正是这个比喻让她充满魅力,让一切不那么可爱的地方变得可爱。他也喜欢跟她一起洗澡,抚摸她在水里更加滑腻的肌肤。但他尽量不在这些时刻注视她的眼睛,因为她总是神采奕奕,眼神中透露出清醒。每当他们对视,他的幻觉就被打破了,他就拥回了一个平凡的女人。
他们有时也会喝酒,去酒吧或者在家里。这些时刻总能让他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醉醺醺地要求他带她回家。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那是一个意外。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把你认成了我的一个朋友。
于是那之后他才知道,她打电话叫一个朋友来接她,却因为太醉了找错了地方。他的内心受到了震慑。那条鱼的鱼鳞好像破裂了,渗出透明的血液。他找了个借口离开她的房子,回到自己家躺在床上。有些什么东西好像消失了。现实使他们的相遇失去了幻想,危险,命运,失去了所有美妙动人的东西。现在,他只剩下理性。他打开灯,注视着自己的床单。前几天,他们还在这张床上翻滚过,留下过印记。如果没有鱼呢?他对自己说。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鱼,也没有红色,没有鱼缸,什么都没有,你会爱上她吗?
他无法回答,他需要验证。
她的生日快到了,他为她买了一条连衣裙。红色的,鲜艳的红,裙摆长长的,像是鱼尾一样顺滑。当她打开这个礼物的时候,小声惊呼了一下。然后她笑了,仿佛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她立刻换上了裙子,跟他去了酒吧。酒吧里音乐很大声,遮盖住了所有不欢乐的声响,只有鼓点重重地敲击,跟心脏差不多的频率。灯光很灰暗,也遮住了所有不美好的细节。他拥着她,随着音乐摆动。他们亲吻,拥抱,有时站在舞池中央,有时被挤到角落。在稍微安静的角落,她叫他的名字。
带我回家吧。
他们于是回家,洗澡,做爱。他们相互抚摸,与午夜的昙花一同绽放。汗水浸湿了她的红色连衣裙,晶莹地在月色之下发出柔和的光。他望见天花板上的一条缝隙,细微的地方能窥见的一丝黑暗。仿佛在那之上,有谁在窥视着他们。那是未知的,残酷的,冷漠的兽。又或者是神明。他不能专心,望着她随着动作愈加似一尾红色的金鱼。水,到处都是水。她张开嘴挣扎着呼吸,发丝缠在滑腻的脸颊上,扭动的身躯如一匹朱色的绸缎。她似是在月光漾成的海中游动,渴求更多的水。他便给她水。
他这时突然想起了那只叫Blue的猫,它可能第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它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它如此诚实。它一跃而起于窗台上降落,俯视着他们。
猫说,比喻是危险的。
第二天早上,男人醒来,因干燥的喉咙而咳嗽不已。他径直走向厨房,开始喝水。一杯,两杯,直至水壶干涸。清晨的空气弥漫着细小尘埃,随着阳光浮动,使他神情恍惚。他拉开窗帘,发现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打开广播,New Jezz Swing,仍旧是末日前一般的绝望和欢愉。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到房间,掀起纯白的被单。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她变成了一尾鱼。红色的,柔软的,湿润的金鱼。鱼鳞在晨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像是火焰一般燃烧着他的灵魂。他伸出手触摸她变成鱼以后的身体,沁凉的,仍是滑腻的触感。她的心脏仍在跳动,有力地回应着他的触碰。房间的空气中弥漫着因阳光照射而蒸腾的腥气,提醒着他,这不是梦境。她的身躯微微扭动,腮和嘴交错张开来渴求水源。然而他只能直直地望着她,不能动作。
瞬时间,头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从天花板的裂缝中,落下水滴。水落在她的鳞片上,给予她安定。裂缝逐渐扩大,水柱灌入房间,将它填满。
原来楼上一直是一片海,他想。
喀嗒。开启与关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