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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

梁宇菁

 

   你好久没有外出踏青,可今天你决定在梦里放一次风筝。

   爷爷说清明要踏青。你说踏青要放风筝。你们说放风筝要绕线。于是你会守着蒸糕的柴火锅,将锅里米香被一圈圈绕进摇柄里。浅白色的米香蚕吐丝样地为你结个光洁的茧。缚线的时候你习惯偷一角米糕,咬剩一点填进八字结的空里。爷爷不会做风筝,这只燕子还是你们对着课本的插图,一起半想半试做出来的。难得的是只要线缚得好,它也能飞的很稳很高。

   而今年无论是清明前后的哪一天,你都得套在白大褂里走来走去,像旧式座钟的钟摆来回摆动。米糕和风筝都在没有钟的小隔间。

  你忘了时间从哪一秒开始突然加速,催着你抽条向上伸探。填志愿的时候你甚至没有问边的任何一位大人,在自己所知不多的“生命科学”下面打了一个勾——你怀着改变火车扳工一样神圣的心情,努力把自己投放到了另一个方向。某起床你发现自己不再需要闹钟,你会在在时针切到六点的时候自然地睁眼。你也惯于保护室友的酣梦,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地往嘴里填牙膏沫。牙膏跟你一样还有盈余面对迢远的重复,似乎若干个昨天没有给它一点点刻痕,过去于它未必不真实可至少不重要。

   在九点换上过膝的白大褂,套上一双因为你的食指偏短总嫌不太合手的乳胶手套,抽出一个一次性口罩挡住五官的五分之三,露出一双总是睡不够的眼。早上九点到十二点半你把样品从十来个小管子里转移到一根新管子里,等过一阵子,正如三餐时你把蛋白质从悬挂着的烧鸡转移到自己的胃里,等过一系列你还不太清楚缘由的反应之后,你得以重复这样的转移,像吃过午饭之后再吃一顿晚饭。

   重复能把忙碌发酵成老酸奶,对它最后的形状来说勺子插入的位置无关紧要,它只是坨在那里,仿佛能用一个姿态熬到天荒地老。凝固也成了流动的另一个名字。

   这种阶段在最开始的一天你不会发觉它的特别,意识到自己三餐一宿开始卡带似的日日重复,你才有被重复暗算的觉悟。你渐渐习惯了只有你一个人的食堂,习惯了只剩你自己的实验室和总是在睡觉的室友。你像从书上原封不动地抄写一句看不懂的外文一样不再对明天做一丝一毫的改动。你开始不在乎今天周几,你开始不留意天空在昼夜更替之外的变化。

   也没有太刻意尝试梦什么。

   然而你实在让我印象深刻。下班后被“天鸽”扫进路边凉茶店,你递给他纸巾和微笑。灯下你桃一样粉红微凸的侧脸让我想起柔软而潮湿的废纸。我没想到你会回答他愣头青一样的搭讪。

    “你这几天怎么出门?”

   “ 我靠做梦。”

    我心里很是激动,差点开口邀请你一起做梦。我特别依赖梦。千千万万件事里只有梦我非做不可。想吃草莓,梦里会结一树一树苹果大的草莓,想吃糖果,梦里会有一朵云轻轻柔柔带着棉花糖的甜腻和清甜的水汽凑到嘴边。囊中羞涩的日子里,梦是我的马车戏院,天空海阔我可以变木偶变沙鸥变稻子间自卑的稗子变阳光下坦坦荡荡的鱼干。

    “迷路怎么办?”

    “......”

    “要是白天见到了没遇见过的人,到了晚上我很大概率梦游到他们的日子里,比如说我摘下 的橙子可能切开的时候变成鸡蛋流到她的锅里,我也可能在水草干涸的草原里被他想象成一只 狼,不得不在跟他隔着火堆对峙的同时大口吞咽生肉。” 他们是骤来骤去的风。可惜不论风 怎么狂乱,只要线还在,我总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来。

    你听不到我的答案。

   他说了句什么把你逗笑。你说你的梦平平无奇夜夜重复,不是飞毯是一班渡轮。你说你的梦不比你白天的日子丰满。

   你和他不再交谈。可你于我依然丰盈饱满。

   你梦里的燕子风筝有一些歪嘴斜眼,我看着你熟练地把歪嘴斜眼的我借势送到风里定居,你我成了同一根线两端的两个小点。到了半空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在乎迷路。风不捣乱的时候,我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海在以不同的姿态流淌直到把你偷偷包围。稗子一望无际,稻子见缝插针,但其实稻子是漩涡里更深一些的水纹。风抓起一两只麻雀播到地里,它们会被漩涡吸住不再起飞。这样的景象本该让你惊异,可你只是一动不动地守着。

   稻田的梦陆陆续续地重播了七十八天,而我终于在被动的重复中看到越来越多的细节。直到我可以去考场回答稗子和稻子在不同方向的风面前的七十八种差别你还是一个人守在地里一站一整天。我越来越相信你的耐性在白日的重复里累计变厚如同顽固的茶垢,我百无聊赖,风被我吞吐也拉扯我。七十八天里我为了消遣数过的绵羊在眼前排着队走远,它们碰到风就会停下来抖抖耳朵缩起蹄子和脑袋变成半明灭的云,被后面赶上的绵羊叼走。

    终于某一天我和你迎风抖开细线的时候我看见漩涡已经形成。我看着你拿着镰刀收割熟了的稻子同时土地在你身后一一龟裂。镰刀勾断了线,我被还原成一片干而脆的黄叶,跌跌撞撞奔向漩涡的中间戴着草帽的小圆点。他手里烟筒的形状越来越清晰,他嘴里是雾。

   我落在男人帽顶上。我才看到面前的稻子随着他吸水烟的呼噜声抽条上升,到了可以没过小孩头顶的高度。

    我看见你你搂着一怀稻子一步一步走向他,而他把半张脸埋进水烟筒里呼噜呼噜,像一种亲切的敦促。挂面样长而直的头发随着你每前进一步就缩短半寸,你的个子随着你头发每缩短一寸就往下矮一公分,你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长成两三岁的奶娃娃,你抬头看他像羊看一朵云。

    我听不懂你们的谈话。我看见他收起烟筒抱起你,手一挥就找到稗子盖住的田垄,稻田的年轮被捋直展开,你们被另一朵时间衔着经过我。

    田里的风会涨潮也会回卷,我被风激起的稻浪一波一波推远,推成一只巨大的纸鸢。

    我路过一片片漩涡样的稻田,碰撞过过百来只绵羊的眼。月弯成利刃,扯下羊毛像扬起漫天纸钱,你松手掩面,他淡进雾里,是滚落江水的墨点。

    你抖着手轴线,我为你沉淀,我像一只失控的麻雀撞到田边。你在一个小小的土堆前洒了杯酒,我被烧到他手上。轴线的人换了一个。我熟悉他像他了解我。他对我说我和他都不会再在你的日子里出现,你的终点不在稻田。

   白衣盐壳一样硬在身上,你嘴里咸得发苦。

   你在六点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