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蒙蒙亮。太阳像是穿上新衣服的小姑娘,受宠若惊般娇滴滴地用一片云遮着自己羞红的脸从山那边走了出来。一辆面生的拖拉机车“突噜突噜”地出现在了这刚被照亮的大山沟里。开着这辆拖拉机的是一个黑黢黢的小伙, 他从未来过这片山沟,要不是负责这片邮递的同志突然生病, 估计这样不好走还总让人迷路的山沟他这辈子都不会来。司机小伙暗暗生气自己倒霉,自己刚上班没几天就被人欺负来着大山沟里送这么一小个包裹,又生气走了大半天了怎么连个鬼影都没碰见。就在路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司机小伙看见一个小孩背着篮筐在林子里采蘑菇。
“诶!小孩!荒沟咋走?”
“啊?”
“荒……沟…...” 其实小伙离小孩并不远,却还是拉长了声音大声的一字一字地喊。
“知道,我就住那儿。” 小孩边回答司机的话,边冲着拖拉机的方向走去。他只从课本里见过拖拉机的样子,偶尔也能从大人口里听说。走着走着,小孩抬起头,眼睛正好对上了也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司机黑脑袋上的两颗分别落在脸颊两侧的白尖痘。
“领我去荒沟,给你糖吃。“ 小伙从裤兜里掏出一颗包着黄色透明纸的糖,递出窗外。
小孩的两只手犹豫的举高,停在了自己脑袋上面,小伙一松手,糖就落在了小孩的手心上。
“上车“ 司机一把把小孩抱起, 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坐在车上的小孩太激动太紧张 ,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坐上拖拉机的梦竟然这么随便就实现了。拖拉机在小孩的指示下车开的很快,一溜烟的功夫就走到了林子的尽头。车又拐进了另外一片树林。这片林子小孩一年能来上百趟,下完雨的天就来采蘑菇,有时候跟着啄木鸟从树里去扒一种白颜色的虫子回家炸着吃,秋天来收落下的干树杈树枝回去烧炕用,还经常就地把地瓜埋在叶子堆里用火点着,烤地瓜吃。冬天也偶尔来转转,幸运的时候能捡到一两只饿死或者受伤的野兔和山猫回家。车的速度很快,车窗外小孩所熟悉的景都糊在了一起,掺着各种颜色的一条带子在车窗上一上一下的扭来扭去。不一会儿,刚拐进来的道也走到了头,而前面的路只有路口猫在人眼所及的范围里,但里面的路是怎么使劲瞪大眼睛都看不见。
“唉,这路太窄走不了。你知道马光明家吗,三排二户马光明。” 小伙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个包着报纸的小盒子递给小孩。
“马光明?马光明就是我爷爷啊。”
“哎呀,太好了,那你就帮我送给你爷爷吧,我再给你一颗糖。”小伙一拍脑门,把手里的盒子塞到小孩怀里。
“你得先把糖给我!”小孩推开怀里的盒子,把手伸到司机鼻子尖 那儿。司机小伙无奈,只好从裤兜深处摸出一颗糖,放到包裹上,然后用大拇指摁着糖块,一起把盒子和糖交给小孩。孩子接过包裹,把糖从盒子上挪开,举起盒子借着阳光看到“三排二户马光明“几个大字用黑色毛笔写在包裹在外面的报纸上面,又摇了摇,听声觉得里面东西不少。
“咦“?” 小孩注意到“马光明”下面有个小图上画着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还有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字,叫什么“果”的。他还想继续研究,但是司机开始催促他赶快走,所以小孩背着筐跳下车去,两条胳膊轮流的往后甩,迈着稚嫩的慌忙的步子,跑进了深深的林子里,心想着自己得赶快回去,好仔细看看这报纸上写的是什么。
当太阳抻了个懒腰斜躺在半山腰的时候,橘色的暖早已将林中湿润的清新一烘而干,小孩终于到了荒沟,到了马光明家门前。他估摸着爷爷已经把晚饭做好,小孩使劲嗅嗅,觉着今天吃的是大白菜炖土豆。他抬头看着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这白蒙蒙的烟被风吹散了,散成了什么“果”。哦对了!这个果!他推开用柴火棍围起来的栅栏门,冲着正趴在柴火堆底下盯着他的大白狗抛了个媚眼,然后径直走进灶房去完成他两颗糖的使命。
“爷爷,有你一个东西。”他冲着正从锅里捞大白菜炖土豆的爷爷说,然后在灶的对面蹲下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包裹。他先用两根手指捏住把盒子捆起来的麻绳,轻轻拉开,然后捏着绳子的一头伸长胳膊让绳子完全脱离包裹,随后把麻绳扔进了灶坑里。紧紧包在外面的报纸没有了麻绳的束缚后慢慢展开,平铺在小孩的大腿上,一个纸盒露了出来。小孩轻手轻脚的把纸盒放在身边的柴火堆上,将报纸翻了过来,看到了关于“果”的那栏内容。
“二小,你舅舅又给我寄了奶乳精,还有给你的一盒‘草原小姐妹’饼干。”爷爷从小孩的屁股后面捡起包裹一看原来是从自己老儿子家寄来的。虽说二小的舅舅住在镇里,但是经济状况也仅能让老婆孩子吃饱而已。即使这样,舅舅还是算着日子给爷爷寄麦乳精。二小似乎对自己日思夜想的‘草原英雄小姐妹’饼干并不在意,只痴痴地琢磨这个“果”。
这东西第一个字二小就似曾相识,仿佛读音就在嘴边,但是怎么努嘴都说不出声来。他想到了老师教的象声字,就猜测这个“芒”字估计是念“亡”。
“亡果,嗯......有点不太吉利,”二小有点伤心地嘟囔着,他觉得图上这么可爱的果子不应该叫这么不吉利的名字,他又接着看图下面的一行小字“皮黄,味甜,果肉嫩,形如歪卵,长可达二十厘米,长在树上。”二小越看越觉得这个字肯定不念“亡”,他连忙从自己书包里找出一本字典开始翻。他先是按照拼音查字法没有找到,后来又根据偏旁查到这个字。
“哦!原来念芒,mang芒。”字典上写着:“亚热带地区的一种常绿乔木。叶子互生,长椭圆形,质厚。花小,黄色。果实呈肾形,淡绿或淡黄色,果肉多汁,味甜,有香气。果皮可供药用。”二小第一遍读发现自己有好些个字都不认识,经过一番查字,终于整明白这芒果是干什么的了,心想这芒果真厉害,还能当药使,比苹果梨还牛。
荒沟落于中国最北边的长白山的脚下,因为冬天来的特别早,夏天走的特别快的,所以住在荒沟的人们能吃到的水果并不多,苹果、梨、苹果梨是大家最常吃到的果子,偶尔上山尝尝“狗枣子”、“长枣子”换换口味。了不得的时候,能吃到从镇里买回来的一柳西瓜,放在河滩里冰一冰,就像是过年吃饺子一样激动难得了。
二小仔细地把报纸叠成一个小方块,正好把写着“芒果”的 那一栏露在正中心的位置,夹在他最喜欢的《科学与自然》这门课的课本里。合上书之后,又用手压了压书中间凸起的地方,放进书包最下面最安全的位置。又把字典上写着“芒”字的那页折起一个小角,也放进书包里之后,上床睡觉去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清早随着鸡鸣狗叫而来,今日的太阳像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披着金色斗篷的英雄,踏着步子从半山腰走上了山顶。二小早早的吃了饭,收拾好书包,出发去上学。他一改平日里的磨蹭,第一个到达了教室,气定神闲的把书包挂在课桌的一边,翻出《科学与自然》,打开书,两只手撑着脸,垂着眼睑,仔细端详报纸上的“芒果”,耳朵却竖起来捕捉任何脚步声。
不一会,教室外就开始闹哄哄的,脚步声和嬉笑声揉成一团塞进二小的耳朵里,他深吸一口气,依旧假装神态自若的盯着书。一个斜挎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绿色书包的小男孩走进了教室,男孩叫一明,他离学校最近,所以他被光荣的赋予“钥匙管理员”这个职位。可今天他没想到,竟然有同学比他来的,而且还是“迟到大王”二小。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个学习倒数的二小同学正在认真的看书,他十分好奇,就凑上前去看二小在看什么书。
“亡果……” 一明注意到了二小书里夹的报纸,看到上面一个醒目的像是猪腰子形状的果子,想要拿起来仔细再看看,但被二小挡住了。
“就这么看着,不能动。“
“是死人吃的果子吗?还是吃了就会死人的果子?”一明也不认识这个字,但二小并没有理会他,任他读着图画旁边的字。
紧接着一串学生约好似的,你挽着我的胳膊,他踹着他的屁股,一个接一个的进了教室,发现教室里仅有的两个人身边弥漫着从未有过的“知识“气息,便纷纷放下自己的书包,有的蹑手蹑脚的靠近这俩人,有的直接一个健步飞到一明或者二小身上去看,顿时刚才的那阵哄闹声一下子消失了,他们围着二小和报纸,猫着腰,歪着脑袋,尽力读着,结合那行小字和图片想象。不一会,其余同学都急匆匆的来到了教室,看着一群人在教室后面围着,就都好奇的在外面围起来,垫着脚尖往下看。
“这个是什么果啊?”
“长的跟猪腰子还有点像嘿。”
二小看着人多了起来,自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看着一双双不识字的眼睛,淡定地掏出字典,一下子翻到“芒“的那一页,举起来宣布:“这个字念mang,me ang芒。”说完,把字典合上,怎么拿出来又原样放了回去。
“是瞎子吃的果子咯?”看不到字的小孩着急的垫着脚尖往前挤。
“是草字头,一个亡啊,山炮。”
“皮黄,味甜,果肉嫩,形如歪卵,长可达二十厘米,长在树上。”有个学习好的学生倒是每个字都能念出来。
“这个在哪能吃到?“
“山上会不会有呢?“
大家伙的思想已经从芒果是什么转移到了芒果在哪里。有的同学还专门用把报纸上的解释抄在了本子上,旁边还照猫画虎的画了一个芒果的样。班里的人从一大坨人,变成了一小簇一小簇的人,每个小团体都在讨论计划去哪里找芒果,上课铃声打了两遍,老师敲了好几下讲桌,一簇簇的小人儿才变成一个个小人儿,落座于每个课桌后。所有人都没有被老师讲课的声音所打扰,一门心思的考虑怎么样才能找到芒果,吃到芒果。
下课铃一响,所有人都疯一样的冲出教室,书包像是即将起飞的风筝,在小人儿们后身后荡着。孩子们回家把芒果告诉给了家里的大人,大人们都表示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更没在山上见过这样的果子。孩子们不相信山上没有,他们觉得大人只会在意长白山上的木材和人参,哪里会在意这样奇形怪状的果子。这偌大的山应该应有尽有才对。沟里的老老少少,情愿的不情愿的都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出陈年的画书,存着侥幸想要费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这果子,可是细读过每一个字都没能发现芒果的踪迹。大人们开始懈怠,查找资料耽误了他们挖地瓜,剁鸡食,便不再去管芒果的事了。可孩子们不依不饶,成群结队的去山里寻找。两三日的功夫下来,芒果依旧没找到,可热情依旧不减,孩子们相约周末要去沟外的车站坐五个小时的大巴汽车去镇里瞧一瞧。镇里肯定能有。
二小心事重重的回了家,一路上他一会儿踢踢石子,一会儿拐到河沟里去摸摸鱼,没摸着鱼就在河滩上找石头,看见像猪腰子的就捡起来,总共捡了三个,就往家走,但是走到半路又把捡的石头给扔了。因为石头不是黄色的,不是嫩的,一定不是甜的。 二小心里空落落的,便在身上东摸摸西摸摸,忽然摸到两块硬硬的东西在自己的裤兜里,才发现自己还有两颗新奇的糖没吃。二小急忙跑回家,跑的时候,手一直把着自己的口袋,生怕两颗糖从兜里颠出来。到家后,看爷爷已经呼声雷鸣,自己也脱了上衣钻进了被窝。借着月光,二小从裤兜里掏出糖来细细翻看。这糖跟沟里小卖部的硬糖不一样,小卖部的糖是散装的,是一大粒白色泛黄的糖,尝起来特别甜,还带着一丝丝的酸,还有长得像橘子瓣的硬糖。可手里的这颗,有一层桔黄色的透明糖纸包着,两头的糖纸被拧起来,像极了小婴儿睡的带着花边小枕头。二小轻轻地转动糖纸的两头,糖纸发出清脆但不足以吵醒爷爷的声音,一颗胖胖的圆溜溜的金黄色的糖躺在展开的糖纸上。二小先闻了闻,一股扑鼻的甜香从鼻孔进入直奔脑门而去,一时间有种晕乎乎的感觉。接着,他用舌尖试探着舔了口,从未有过的甜让他兴奋的涨红了脸,一下子就把整块糖放在舌头下面让它慢慢化去。睡意随着甜意舒展,梦来的很快。
又是一个大早,今天是一颗太阳糖把沟里的人们叫醒的。二小匆匆吃完了早饭,生平第一次漱了口,整装待发的出发去上学。他到达学校大门口的时候,看门的老王头才刚刚烧开今早的第一壶开水。老王头在他搪瓷杯子里放了两粒冰糖,再把开水倒在杯里,用手指头在水里搅了搅,又嗦了嗦手,还抠了抠鼻子。 二小羡慕老王头金刚不坏的食指, 又嫌弃他肮脏恶心的食指。终于他看见几个跟他一样高的小孩背着书包走向学校,慢慢的,几个老师和越来越多的小孩出现在了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二小觉得就是 这个时候了,就把剩下的那颗糖迅速剥开放进嘴里,咂巴咂巴的发出很大的声音。他也不进学校,就在路上来回咂巴嘴,直到一明出现在他眼前。
“你今天怎么又这么早?二小。”
“你嘴里吃的什么呀?”
“哈……” 二小不说话,冲着一明哈气。
“什么这么甜?嗯……还香,咦,你舌头都变成黄色的了。”一明使劲往二小嘴里望。
“芒果。”二小趴在一明耳朵边上说,但声音控制的正好让过路的学生都能听见。大家一听纷纷把二小围了起来,都趴在二小的嘴闻。
“你在哪找到的芒果?”
“啊,真的有股芒果味阿!”
“嘿, 跟报纸上写的一样,黄色的。”
二小笑而不语,直到糖在嘴里融化了,也不吐露芒果的半点踪迹。二小周围又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想从二小嘴里问出点关于芒果的事,但二小就是不说话,举着眉毛仰着脸,双手背后,两只脚稍息着站着, 谁也不搭理。可领头的高个子男孩眼看着快要打铃了便着急起来,他看见二小这墨迹劲就生气,像二小这样灰不溜秋小屁孩只有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份,哪里还能自己跟在这个小屁孩身后的道理。
“哎!你倒是说话呀!”高个男孩实在气不过二小,但又想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从人群里跳起来伸出长胳膊打了二小脑门一巴掌。二小一下子懵了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刚准备抬头问是谁打了自己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个点炮(拳头打到肚子上)使二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冰雹似的质问、威胁、‘定罪’接踵而来。
“二小!你找到了芒果,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就是!还偷着不让我们找到!”
“再不说,我还打你!”
“他偷摸吃掉了!”
“真不够朋友!”
“你不是我们荒沟的人!”
“你这个叛徒!小偷!”
“我要告诉老师你是个叛徒!是个自私鬼!”
二小用胳膊试探地拱了拱身边的人,好不容易站起身来。
“我没吃芒果,我吃的是糖!”二小只好道出实情。可没想到,大家伙根本不信。
“还撒谎!还骗人!”男孩一巴掌把二小扇得转了一圈。
“真的没吃。”
“还骗人!”另外一个男孩往二小屁股上踹了一脚。
“我有糖纸!我有糖纸!” 二小大喊着,手在两个裤兜里摸,他以为一下子就能摸到糖纸,可是摸了好久也没从兜里摸出来。
“拿出来呀!糖纸呢?”
“拿不出来吧。骗人还嘴硬!”
这下子二小是彻底的惹怒了围观群众。一个小脚上来精准地踢到了肚子,虽然力度不大,但是二小委屈的空空如也的胃被这前所未有的打击惊吓着了。又一只手在二小脑袋上狠狠的挠了一把。接着,那个高个男孩一把揪起了二小的耳朵。半边脸已经发青的二小一看势不均不能力敌,便低着头瘪着嘴靠着墙根,谁也不敢看。这时预备铃响了,高个男孩瞧着二小就来气又不得不赶去上课,便给二小脑袋上两个巴掌,带着身后的小弟们进了校门。
高个男孩一撒手,二小就像一片刚从树枝上脱离的小小落叶,飘飘悠悠地靠着墙根蹲了下去,呆呆地看着地上杂乱的脚印,脸上的拳印在发烫, 肚子里的零件在一抽一抽地替他哭泣。过了许久,树上的鸟儿们的大合唱都翻来覆去的排练了好几遍, 他想起了爷爷好像对他说过,过去的时候,也有人给毛主席送过芒果,当时轰动了整个中国,为了能让大家看看毛主席吃过的芒果,还专门组织大队伍游过行呢。想到这里,二小嘴角上翘,偷偷摸摸地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跟毛主席比也差不离了,便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用手指头把鼻血抹掉,捡起书包去上课了。
八九点钟的太阳目送着二小进了校园,从教室外的檐下走进教室,刚刚好赶上了正式上课铃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