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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

何颖怡

 

“你听说了没有?新闻学院的白乔安又上了论坛的头条了。”在图书馆的角落,四个女生在窃窃私语。

 

“不是吧?这两年来她已经上了好几次论坛头条了。这次该不会又是因为男人吧?”一位短发的女同学诧异道。

 

“啧,除了因为男人,还能因为什么?”一个打扮妖娆的女生翻起了白眼,“从哲学系系草陈朗,到经济系的陈一天、翻译系的张龙象、计算机系的韩潇,再到金融系的王浮生和李纯刚,听说前两天她又和咱们系的何俊分手了。”

 

开启这个话题的女生愣住了,“我去,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你忘了?我姐跟陈朗可是高中同学。当初那个白乔安和陈朗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陈朗可没少跟他的朋友们诉苦。”

 

“我还记得你说你姐说陈朗说,那个白乔安是个疯子,下课的时候在教室门口堵人,吃饭的时候在饭堂堵人,到了晚上就去男生宿舍堵人。”坐在最角落的一个女生插嘴道,“怎么后来她换了那么多个男朋友?”

 

“这种女人,就是一个字——骚。我姐那时候从陈朗那里听来不少八卦,说白乔安啊,啧啧,空虚寂寞,没了男人就活不成了。”

 

“那都是陈朗说的?”短发女生面露疑惑,“那不就是他一个人的片面之词?亏你还是学法律的,没根据的事情你瞎嚷嚷什么啊?”

 

打扮妖娆的那个女生说:“怎么可能是假的?要是她真的是个乖乖女,怎么可能在两年之内换了那么多个男朋友啊?”

 

“不过话说回来,所有关于白乔安的负面新闻,都是在她和陈朗交往后才传出的。”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女生一边刷着论坛,一边认真分析,“而且所有关于她的帖子,都是同一个用户发的。她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同样的讨论发生在校园里的各个角落,就算是上海市首屈一指的高校,这里的学生都是热衷于八卦的。此时,事件的女主角——新闻学院传播学系的大四生白乔安正在电脑前忙着买机票。她的桌上躺着一封来自香港的信件,信上写着她已正式被一家香港的公关公司录用——这也是她和她的第五任男友何俊分开的原因,何俊不愿意离开上海,而她却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她的家乡。道不同不相为谋,明知道没有结果,又何必继续纠缠下去呢?

 

当初十七岁的白乔安选择到上海求学,是为了摆脱家庭的枷锁。她想要离开她疯疯癫癫的母亲,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学习、工作,然后靠她自己的能力,重新建立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要是她当初留在香港,她肯定会被母亲没完没了的冷嘲热讽逼疯。只有离开香港,她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然而,四年过去了,她却不得不离开上海,然后重新回到香港。

 

在白乔安的眼中,陈朗完全符合她对另一半的要求和想象,他有着帅气、阳光的外表,性格和善,为人谦和有礼,有上进心,对未来有详细的规划。所以在他第一次亲吻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在交往了三个月后,在陈朗的宿舍里,她强忍着疼痛,让陈朗进入了她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刺里,白乔安从不适应变成配合。白乔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晚上,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他要了她三次,之后他们相拥而眠。但在白乔安离开了以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陈朗开始变得冷淡和不耐烦,只有在床上才会露出热情和主动的一面。白乔安感到很疑惑,但她爱着陈朗,所以只能配合他,用身体留住他,甚至主动撩拨他,让他一直对自己有兴趣。可是一个月后,陈朗还是提出了分手。白乔安不甘心,所以她跑去找陈朗,但陈朗对她视若无睹,连话都懒得对她说,哪怕她在宿舍门口、饭堂,甚至教学楼等他,他都没给她半句解释。这时,学校论坛出现了一则帖子,嘲笑白乔安倒贴,甚至暗示她和陈朗曾经发生过关系。这则帖子是压垮白乔安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从未对别人提起过她和陈朗上床的事情,所以把这件事公诸于世的只能是陈朗本人。

 

后来陈一天出现了。陈一天没有因为外面的风言风语而瞧不起白乔安,相反,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关心她。白乔安十分感激陈一天,所以在陈一天跟她表白的时候,她答应了。只是没过几个月,陈一天便对白乔安提出了关于性的要求。在白乔安委婉地拒绝他之后,陈一天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和陈朗也做过了,为什么不能和我做?”白乔安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给了他一个巴掌就转身离开。第二天早上,白乔安和陈一天分手的事情便在论坛上传开了。

 

白乔安不甘心,她是如此渴望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如此渴望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为什么她会接二连三地遭受这些挫折?于是,她继续寻找她的真爱。

 

在图书馆打工的时候,白乔安认识了张龙象。这个个子高大的足球队成员看似粗犷,但其实性子温柔,而且和白乔安一样喜欢张爱玲的作品。白乔安对张龙象颇有好感,自然也接受了张龙象的追求。但天不遂人愿,某天晚上,白乔安拿着一份宵夜来到了张龙象的宿舍楼下,打算给他一个惊喜,结果她却看见张龙象搂着一个绑着马尾、身材娇小的女生,正在花前月下互诉衷肠。白乔安没有当场发飙,她觉得为了这样的人发脾气完全就是浪费时间,她只是静静地封锁了张龙象的所有联系方式。一个月后,她和计算机系的韩潇在一起了。可是没过两天,论坛上便疯传她先是脚踏两只船,然后为了韩潇而抛弃张龙象的“风流事迹”。虽然韩潇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无法忍受外界的压力,所以他决定和白乔安分手。

 

金融系的王浮生和李纯刚是学校里有名的无赖,他们私下打赌,谁先追到白乔安,谁就能差遣对方替自己洗一年的衣服。只是这件事被一个金融系的女同学知道了,刚好那个女生是白乔安的舍友,于是他俩自然无法得逞。可是不知怎么的,这两个无赖居然先后在论坛上成为白乔安的“男朋友”。

 

白乔安是知道那些传言的,她也看过那些关于她的帖子。她难受过,也愤怒过,但还是无能为力——她根本没办法跟那些匿名的“知情人士”对质。所以,她只能默默地承受其他人的批评和鄙夷。

 

她想起了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出身低微却嫁入大户人家,在婆家受到排挤,那些闲言碎语让她走向自我毁灭,变得扭曲、自私和乖戾。她现在的处境不就像曹七巧那样吗?她同样遭受世人冷眼,被身边的同学瞧不起。她开始担心自己也会变得疯疯癫癫,用那样的方式保护自己。

 

白乔安每天都会想起金锁记的故事,但她每天都对自己说,自己和曹七巧是有分别的——曹七巧原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没有教养,说话做事惹人烦厌,但自己只是被误会,所以她绝对不会变成曹七巧那样的。

 

还有一点,白乔安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幸运,曹七巧只有一个形同摆设的骨痨丈夫,但白乔安身边至少还有何俊的陪伴。何俊是她的同学,两个人在入学第一天就已经认识对方了。他虽然有点优柔寡断,但心地善良,人品还是不错的。何俊和班上其他同学一样,知道白乔安的为人并非传闻中那么不堪,可他是极少数愿意站出来为白乔安说话的人。白乔安感激何俊,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她落难的时候,为她提供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更是因为何俊没有用同情或怜悯的态度对待白乔安,这让白乔安的心里觉得好受多了。虽然两个人的感情算不上是蜜里调油,但他们的相处还是很融洽的。

 

可是在白乔安收到来自香港公司的信件时,她和何俊之间的矛盾便爆发了。何俊是上海本地人,家庭条件不错,父母都是公务员,家里有房有车,所以他从未想过离开上海发展。但对白乔安来说,她已经声名狼藉,很难在上海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如果她回到香港,起码还能联系以前的老同学。凭她过去的人脉,再加上她自身的能力和努力,在香港立足和发展并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何俊和白乔安就这么分开了,白乔安也收拾好行李,准备登上前往香港的航班。

 

在一众同事的眼里,二十六岁的白乔安几乎能和“透明”二字画上等号——是“透明”而不是“隐形”,只是低调,不是没有存在感。她不爱出风头,做事脚踏实地;她与人交往,从来都是点到为止,没有攀附上司,也没有参与党争;她虽与人保持距离,但脸上总是挂着一丝笑容,让人无法对她生气。

 

她的外表不算特别出挑,也不爱浓妆艳抹,脸上最动人之处就是一双大眼睛。旁人若有这么一双眼睛,大多会扮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有事没事就用力眨眨眼睛,一副泫然若泣却又勾人心魄的可怜样。但白乔安笑的时候,总爱眯眼睛,反而把自己最出挑的部分隐藏了起来。

 

范留远来到这家公司已有一个星期了,每天都有几个同事想要拉着他去酒吧喝两杯。他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在公关这个行业打滚了好几年,摸着酒杯聊八卦可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所以在短短几天内,他已经从男同事的口中打探到不少关于女同事的资讯——从三围数字到感情状态,从顶头上司到刚毕业的小助理,他几乎可以说自己已经对整个公司的女性都了如指掌。

 

除了坐在他对面的白乔安。

 

约她喝酒,她说自己酒精过敏;约她唱歌,她去了也只是坐在一边听歌;约她聚餐,她也不爱和别人搭讪。如此下来,同事们对她的了解实在是少得可怜。

 

据他自己的观察,白乔安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看似低调,但其实她每天的穿着打扮还是很精致的,也经常在饰品这些小细节上花心思。当然了,白乔安最吸引范留远的一点,还是她的身材——她俯身时露出的白嫩肌肤,以及若隐若现的曲线,总是能抓住他的目光。范留远无法否认,这位神秘的女同事勾起了他的兴趣。

 

其实范留远自身的条件也不差,他虽不是貌若潘安的美男子,但也五官端正,而且幽默风趣,说话做事永远带着一股淡定和自信,散发出一种现代男生少有的魅力,再加上他身形健硕,衣着品味颇佳,所以他总能给人留下相当不错的印象。因此,就算他偶尔独自在酒吧流连,最后都会抱着佳人离去——他从不把那些女人带回家,不过是露水情缘、一夜风流,何必让对方入侵自己的生活呢?找个时钟酒店“站一夜”就是了。

 

白乔安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只看到这位新来的男同事谈吐得体,也颇有绅士风度,甚受一众同事欢迎——她可不止一次在洗手间里听到女同事们讨论范留远的为人,以及他的肌肉。白乔安是不会参与这种讨论的,她已经栽过一次跟头,自然不愿意再一次被人编排。

 

五年了,有时连白乔安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清心寡欲,再也无心于情爱之事。然而在夜深人静之际,那种空虚和寂寞就像魔鬼一般侵蚀她的灵魂,她只能靠自己解决自己的需要。她觉得足够吗?她觉得满足吗?不,谁会喜欢自己一个人在夜半呻吟,她连一个分享快感的对象都没有,短暂的高潮只会带来更长久的空虚和沮丧。

 

但当有人对她示好的时候,她却感到莫名的疲惫——她对那些人完全没有兴趣。拖着拖着,她就拖到二十六岁了。其实她知道自己还是渴望家庭、渴望温暖、渴望稳定,难道她真的没办法找到一个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的爱人吗?难道她最后只能随便找个人搭伙过日子?

 

范留远借着近水楼台之便,时不时就找白乔安聊聊天,白乔安通常也会客客气气地回应两句。时间长了,两个人便渐渐熟悉起来。范留远和其他同事不一样,其他人都认为白乔安看似客气、实则冷漠,所以懒得用热脸贴她的冷屁股,但范留远仿佛看不懂白乔安的态度,他不但没有因为她的疏远而却步,还经常说些冷笑话逗她开心,所以相处一段时间之后,白乔安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些许,只是还是很少主动找范留远说话。

 

范留远并不觉得气馁——他本来也只是对白乔安有点兴趣,并不是非她不可,而且他也从未明确表示过什么,所以就算白乔安对他的态度没有明显改变,他也觉得无所谓。只是他骨子里向来霸道,就算白乔安不愿意回应他,也没办法改变或阻止他想做的事情:偶尔为她买杯咖啡、偶尔为她买份早餐,或者偶尔送她一些零食。这不算是追求,对范留远来说,这更像是打发时间的消遣。只是这些琐事,却被白乔安放在了心里——已经很久没有异性为她在这些细节上花心思了。

 

范留远和白乔安也会有独处的时间。范留远的入职原本就是为了暂时顶替一位放产假的女同事,等那位女同事重新回到公司,他们三个人就会自成一组,专门负责本地及内地时装公司的宣传策划案。但在这段时间,白乔安和范留远只能两个人孤军作战,甚至在周末也要回到公司加班。让白乔安感到惊讶的是,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况下,范留远的言行举止依然是那么的绅士,从不因只有两人独处而在言语或行为上失当。白乔安原本还以为这位新来的男同事对她有意思,所以才频频向她示好,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独处,她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想到此处,白乔安忍不住嘲笑自己,大概是单身太久了,她居然学会了自作多情。事实上,她并非对范留远没有半点兴趣,只是她太懂得如何克制自己,那一点点的兴趣并不足以让她失去分寸和理智,甚至主动追求范留远。那要是范留远主动追求她呢?她会答应吗?或许会,但那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寂寞呢?

 

这段单方面示好的关系并没有改变范留远和白乔安的生活。范留远继续自由自在地享受着单身的日子,有时间就去酒吧逛逛,顺便找个人发泄自己的欲望,而白乔安则继续过她上班、回家的单调生活。

 

七月的天气最是让人烦躁,白乔安痛恨这个潮湿又炎热的季节。然而,当她在周末回到公司加班,看到公司楼下那张空调系统维修的告示,她才意识到最糟糕的并不是夏天,而是没有空调的夏天。

 

范留远比白乔安更早回到公司,这时他已经脱掉西装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T恤。湿透了的T恤更加突显出他的肌肉线条,紧紧抓住了刚刚踏入办公室的白乔安的眼球。范留远转身和白乔安打招呼的时候,看见白乔安很明显地咽了一下口水。范留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随后便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

 

白乔安实在无法忍受办公室里的高温。她今天穿的是一条黑色背心裙,外面套了一件白色衬衫。她悄悄看了对面的范留远一眼,低头想了想,不知道应不应该脱掉外面那件白色衬衫。其实那件黑色背心裙并不暴露,只是她向来在公司打扮保守,脱掉外面的衬衫会让她觉得有点尴尬。但办公室里的温度持续上升,白乔安真的是忍无可忍,只能走到洗手间里把白色衬衫脱掉,然后静静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埋头苦干。

 

范留远忍不住暗自打量刚刚回到办公室的白乔安,只见她无论是脖子还是手臂,还有胸前到后背,皮肤都无比白滑娇嫩。燥热的感觉使范留远开始坐立不安,每次多看白乔安一眼都让他觉得煎熬。这种感觉维持了三、四个小时,两个人紧赶慢赶,到了下午一点多,终于把这份企划案做好。范留远松了一口气,再这么下去,他真的会憋坏的。

 

没过多久,白乔安便收到了客户的电邮回复。范留远起身,走到白乔安的座位,把脑袋凑在电脑屏幕前。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范留远和白乔安的脸靠得很近,白乔安能清楚感受到范留远的气息落在自己的脸颊上。他出了一身的汗,身上自然也有一股汗味,可白乔安却不觉得难闻,反而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浓烈的男人气息,这让白乔安觉得有点紧张。但看到客户对于他们的宣传方案感到满意,白乔安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她不动声色地向左边挪了一下,微笑着跟范留远说:“辛苦了,这几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吧,我们星期一见。”“我有车,我送你吧。”范留远在靠近白乔安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知道白乔安并非表面上那般心如止水,她甚至不抗拒他的接近。范留远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今天可以进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所以他主动提出要送白乔安回家。“我住在将军澳,顺路吗?”“没关系,我住在调景岭,离将军澳很近。”

 

白乔安对汽车没什么研究,只看得出范留远开的是丰田。他的车很干净、很整齐,除了前面有一列不太符合范留远形象的哆啦A梦公仔以外,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两人的公司距离白乔安的家大概十多分钟的车程,一开始两个人都没说话,狭小的空间里过于安静,让白乔安有点局促不安。

 

“你自己一个人住吗?”范留远打破了沉默,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嗯,我以前和家人住在沙田,但我家离公司有点远,所以就搬出来住了。”白乔安不想解释自己和母亲之间的恩怨,所以随口撒了个谎。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各自的生活,也聊聊公事,很快就到了白乔安的家。白乔安跟范留远道谢之后,便下车离开。进门几分钟后,白乔安收到了范留远的电话。“不好意思,我能不能上来你家坐一坐?”范留远的声音似乎有点犹豫,“我没带钥匙出门,可是我家人今天去了深圳,到晚上才会回来。公司没空调,我又出了一身汗,去别的地方好像也不太方便......”白乔安暗自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自己坐小巴回家,天底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其实不太愿意让一个男人来自己的家,但范留远今天送了她回家,就算不是什么大事,她终究是欠了他一个人情,现在拒绝范留远,大概也会让他尴尬。“没关系,你过来吧,快到的时候告诉我,我下去接你。”

 

白乔安住的是租回来的村屋,面积不大,大概只有二十多平方米,但对于独居的白乔安来说,已经是绰绰有余。白乔安在搬进来的时候,把洗手间和厨房以外的空间全部打通了,所以形成了现在有点不伦不类但又很实用的格局——进屋之后,右边就是床,左边是电视机和组合柜,床的旁边是衣柜和桌子,电视机和组合柜的后面就是洗手间,厨房在大门对面的尽头。范留远在进屋的时候,就留意到白乔安的家很干净,绝对不是几分钟内能收拾好的。

 

白乔安在衣柜里拿出一条毛巾和一件T恤供范留远换洗——是她从外地买回来的纪念T恤,当时她买了大码,想着平日里可以拿来当睡衣穿。范留远接过衣服便进了洗手间,白乔安转身去了厨房。她在柜子里拿出了一包公仔面,但在关上柜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多拿了一包面。

 

范留远刚洗完澡出来,就看见了桌上的两碗火腿煎蛋面。他直愣愣地看着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筷子的白乔安。白乔安只是笑了笑,然后搬了张椅子给他,她自己则直接坐在床上。白乔安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了新闻台,让电视的声音缓和两个人之间的尴尬。范留远悄悄打量着对面的白乔安——他不相信对面这个年轻女子真的不清楚自己的意图,一个成年男人莫名其妙地来到她家,她居然还煮面给他吃?这算是间接示好,表示自己并不讨厌他、愿意接纳他吗?

 

白乔安心里也很矛盾——她是个脸皮薄的人,总不能客人来到家里,她却只煮给自己吃吧?可是她又担心范留远会误以为她对他有意思。而且,她家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椅子,等下让范留远在椅子上坐到晚上,似乎有点奇怪。两个人都在吃面,可是一个人在思考怎么采取进一步行动,另一个人却在想着怎么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白乔安看范留远吃完了,便起身收拾碗筷。这时,范留远跟着白乔安进了厨房,静静地从后抱住了白乔安,但范留远没有想到,白乔安居然立马就把他推开。范留远有点错愕,他开口道:“我以为......”白乔安脸上有点挂不住,“我没有那个意思,其实刚才我也怕你误会......”她对这位男同事的人品还是有信心的,大概是对方误会了什么,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行为,“我以为我们只是同事关系。”她硬着头皮解释。虽然范留远是个情场老手,但他此番表错情,唐突了佳人,不免也有些讪讪的,“对不起,是我想多了......”两个人站在厨房里,相顾无言。白乔安只能先开口,“你出去坐坐吧,渴了的话可以自己倒水喝,蓝色那个杯子是客人用的,我先洗碗了。”范留远点了点头,就转身出去了。

 

白乔安一边洗碗,一边思考她和范留远的关系。两个人共事了一段时间,虽然不算很熟,但偶尔也会聊聊家常。有时候哪怕自己表现得比较冷淡,对方好像也并不在意——她不认为对方真的有把自己放在心上。不谈内在,只说外表,其实范留远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恰到好处的主动,还有今天展示出来的肌肉线条,也会让白乔安心动。要尝试和他发展吗?但从他刚刚的举动来看,比起男女朋友,他似乎更想找一个炮友吧?

 

炮友。

 

其实有何不可呢?

 

当初自己一心一意想要找一个人组织家庭、共度余生,但最后还是失败收场。经历了那么多次失败、经历了那些挫折,到了现在,她真的有信心再去谈一场恋爱吗?可怕的是,她知道自己是寂寞的,她需要、她想要一个让她取暖的对象。每每想到夜半时分那些难以启齿的空虚感,她都觉得无比折磨......

 

坐在客厅的范留远仍在懊恼,他一向沉稳,怎么今日就失了分寸呢?无可否认,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白乔安是一个很诱人的女人——不仅仅是身材与外貌,她的性格和气质大概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无法拒绝的:温柔、低调,还有善于体察人心。而且哪怕他对她没有感情,但此刻身在她的家中,他居然感觉到了温暖——这只是租来的房子,地方也不大,可她还是把这小小的空间收拾得井井有条。哪个男人不喜欢这么乖巧、贤惠的女人?就算没有爱情,和这样的女人长厢厮守,也不是什么坏事啊。这种窝心的感觉竟让范留远有点意乱情迷,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此时,白乔安已经洗好了碗,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套衣服就去洗澡了。过了片刻,身穿白色丝质吊带睡裙的白乔安走到了客厅,打断了范留远的思考。范留远在看见白乔安的那一刻彻底愣住了。很明显,此刻白乔安并没有穿内衣,两点嫣红在透薄的布料后若隐若现。裙子很短,只是刚好遮住她的大腿根。她的双腿虽不如时下很多年轻女孩那般纤细,但却是男人最爱的类型——有点肉,摸起来特别有感觉。白乔安轻轻地走到他的面前,然后张开双腿,坐在他的腿上。范留远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把双手放在白乔安的臀上,隔着裙子抚摸那片柔软,之后他的指尖扫过了她的背、她的腰,最后来到她的肩上,沿着白乔安的手臂,把两根带子脱了下来。然后,范留远的双手来到了白乔安的胸前,他慢慢地感受指尖的触感——形状饱满,而且软绵绵的,让他爱不释手。他开始亲吻白乔安,把她越发急促的喘气声堵在嘴里。

 

范留远把白乔安抱到床上,然后用手撩拨她的敏感处。白乔安一边娇喘呻吟,一边挪动身体,希望从范留远的身上得到更多快感。很快,白乔安的身体被范留远填满了。白乔安以前和陈朗做的时候,只是一心想着满足对方,但如今躺在范留远的身下,她才体会到性爱的愉悦。范留远并非一味横冲直撞,他很擅长掌握节奏和力度,时而温柔,时而粗暴,这让白乔安得到极致的满足。

 

那一夜,范留远没有回家,甚至在往后的一段时间,他都经常留宿在白乔安家中。白乔安和范留远很有默契地没有讨论他们之间的关系,两个人在公司里也是刻意保持距离。白乔安很享受范留远带给她的快感,但范留远呢?他从未有过稳定的性伴侣,事实上,有不少女人想要借着炮友的名义和他发展,可是都被他拒绝了——他不想为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白乔安不一样,他在她的家里找到了肉体上和心灵上的温暖,他喜欢一觉睡醒后就能闻到饭菜香味的感觉,哪怕他知道他对白乔安来说只是一个蹭饭的闲杂人,他还是觉得很窝心。另一方面,白乔安绝对不是一个麻烦的女人,她从未对他提出过什么要求,仿佛对他这个人本身没有半点兴趣——这一点也让范留远感到有点郁闷,难道他在床上的表现不足以让白乔安为他倾倒吗?

 

一眨眼,五个月过去了,范留远看着随处可见的圣诞灯饰,想起了白乔安——自己是不是应该送她点什么?虽然他经常跑到白乔安家里蹭饭,但其实他偶尔也会在周末带她出去吃顿好的。白乔安知道他爱面子,所以她从不抢着买单,只是下一次他去到她家蹭饭时,必定能在饭桌上看到他最爱吃的菜。范留远曾经想不明白,他明明没跟白乔安说过自己喜欢吃什么,为什么白乔安那么清楚他的口味?他秉持着不耻下问的精神,直接跑去问白乔安。白乔安听完只是笑了笑,“你偏食,看见爱吃的菜就一直猛吃,看见不喜欢的菜就完全不肯动筷子。所以,想要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应该在哪个菜里投毒,其实一点都不难。”蹭了两、三个月的饭以后,范留远就开始约白乔安出去看电影。渐渐地,看完电影之后,范留远可能会和她逛逛商场,有时候还会去溜冰、打保龄球。范留远没有认真思考他和白乔安之间的关系,他只知道,和白乔安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开心,他想要一辈子都占有白乔安,占有她带给他的快乐和温暖。所以,当珠宝店店员问他是不是买东西送给女朋友时,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白乔安自认为是天生劳碌命,每逢假日,她都喜欢待在家里收拾东西。正当她打算把所有夏天的衣服收进床底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柜里居然有一大堆男装T恤和牛仔裤——全都是范留远的。几乎每个星期五和周末,范留远都会睡在自己家。到后来,范留远说星期一早上要上班,总不能不换衣服,所以就放了好几件衣服在她家。有时候两个人出去逛完街,范留远又会把新买的衣服留在她这里。就这样,白乔安的家里开始布满了范留远的痕迹。

 

白乔安喜欢范留远吗?答案是肯定的。如果对一个人没有半点好感,又怎么会留意他的饮食口味,愿意让他留宿,还为他洗衣做饭呢?再者,范留远的确在白乔安身上花了不少心思,时间长了,石头做的心都会被捂热。但白乔安却没有勇气和范留远在一起——她还是渴望一段真正的爱情。白乔安不介意因为寂寞而和别人发生关系,但她不愿意因为寂寞、因为渴望稳定而和另一个人白头偕老。她知道自己是喜欢范留远的,那范留远呢?他是真的爱她吗?还是只是贪恋她带给他的温暖和稳定?

 

白乔安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但她不愿意自欺欺人。她曾经在网上看到一段关于白流苏和范柳原的评论:“张爱玲一早就提醒我们不要高看了他们,那些伟大的、崇高的感情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但是,不理想、不崇高、不纯洁,那就不算是爱情了吗?”在城市覆亡之际,白流苏和范柳原愿意对对方敞开心扉,那或许是爱情,但那绝对不是白乔安要的爱情——她要的是最纯粹、最独一无二的爱,她不能忍受半点勉强、将就,或者不情愿。

 

但在圣诞节当日,范留远在她家中单膝下跪、掏出戒指时所说的话,让白乔安愿意放开一切,把一辈子都交到他手里,“我喜欢你带给我的温暖,我享受你给我的关怀,但只因为那是你给我的——我这辈子有过很多女人,短暂的、长期的,哪怕曾经有人像你一样用心待我,可是那种感觉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可能是因为她们没有认真、慎重对待感情;可能是因为她们不会像你一样装作不经意地偷偷观察我;可能是因为她们话多呱噪;可能是因为她们不会傻傻地、毫无戒心地允许我到她们家做客,还给我煮一碗火腿煎蛋面......总之,你和她们不一样。所以,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可以吗?”

 

范留远给了白乔安她想要的独一无二和纯粹,白乔安觉得心满意足了。她很庆幸,他们不是范柳原和白流苏,他们不是在一无所有之际,才觉得对方是最重要的。范留远的家人对于他终于要成家立室感到十分高兴,对白乔安这个准儿媳更是细心呵护、关怀备至,像是生怕白乔安会反悔,然后他们家儿子就没着落了。公司的同事听到这个喜讯时虽然感到诧异,但也纷纷表示祝福,就算有几个不识趣的女同事出于嫉妒而说了两句酸话,也被一对准新人一笑置之。

 

过了一段时间,白乔安把范留远带了回家——不是她在外面租的房子,而是她母亲的居所。饶是范留远曾听白乔安说过她们母女关系恶劣,他在听到白母痛斥她女儿的话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哎呀,真真是稀客啊,你还记得有我这个母亲啊?终于要嫁人了?好啊,刚出生就克死了你父亲,害得我一个人带着你这个拖油瓶熬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要嫁到别人家去祸害别人了。”满头白发的白母一边冷笑,一边拿出一个信封,“从你回来香港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等着这一天。我都这把年纪了,总得为自己积点德,怎么能让你害死别人家的儿子呢?年轻人啊,你打开这个信封瞧瞧吧,这里面都是我这乖女儿以前在上海干的好事啊。”白乔安抢过信封,打开一看,竟全是当初论坛帖文的截图。白母继续道:“脚踏两只船,人尽可夫,不知廉耻的骚货!这是谁家养出来的小畜生?你害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凭什么嫁个好人家?想过好日子?呸!做梦吧!”白乔安看着眼前这个疯婆子,这真的是她的亲生母亲吗?父亲因车祸去世时,她才六个月大,她的母亲却把所有事情都怪在她的头上。她生了她,也养过她,但那十六年的光阴,对她来说就是一场噩梦。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她已经释怀了,但她现在又要来摧毁她的幸福......白乔安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白乔安醒来时,病床旁边坐着憔悴的范留远——她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天,他也守了她整整一天。白乔安想起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觉得自己快要被难堪和委屈淹没。他现在全都知道了,他还愿意要她吗?哪怕她没有做过那样不堪的事情,可他愿意相信她吗?

 

“你先别激动。”范留远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所以嗓子有点沙哑,“你就算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肚子里的孩子。才不到两个月,还不稳定呢。其他事情都交给我处理吧,你先养好身体。”

 

白乔安终于有了孩子,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但此刻她只感到失落和惆怅——有了孩子,范留远一定不会离开她,但到底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她呢?白乔安问不出口,她怕范留远会对她说,他是因为责任才和她在一起。就算范留远告诉她,他不在意她母亲所说的那些事情,她也不会相信的——想想当初的韩潇,他因为压力而离开她;还有何俊,他因为不够爱她所以不愿意陪她离开上海——谁又真的可以为她倾尽所有,毫无芥蒂地去爱她、包容她?其他人当初做不到的,范留远就能做到吗?但她已经有了孩子,她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能和范留远过一辈子。往后余生,她时时刻刻都会记住,范留远和她在一起,或许不是心甘情愿的。

 

白乔安觉得无比可笑,十年前她害怕自己会变成另一个曹七巧,但如今她竟变成了长安,被她的母亲害惨了。拜她所赐,这段姻缘最终会成为她的枷锁、她的噩梦。说好的不将就,说好的不勉强,全部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