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已过了午夜十二点,街上一片死寂,昏黄的路灯下,一只黑猫轻巧地跳到垃圾箱 的边缘,小心翼翼的向里张望。松井站在便利店的窗边,默默的注视着它,黑猫仿佛 意识到了松井的视线,隔着街向他望了一眼,然后带着觅食兴致被打扰的怒气低沉的 叫了一声,又轻巧的溜进了夜色里。松井没有作声,只是举起手中的冰镇罐装啤酒, 咂了一小口。
便利店的打工生俯在收银台上,他除了收钱的时候抬头瞥了松井一眼,其余时间全都 集中在手里一本八卦杂志上。店里放着九十年代的老歌,是当时一个风靡全国的女星 的成名曲,说实话,她的声线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长得漂亮罢了,松井心里想着。他 又咂了一口啤酒,一丝凉意从喉咙直通胃中,下班后在便利店里喝一罐冰镇啤酒,是 他每天最放松的时刻,远离堵车,远离工作,远离一切喧嚣,除了今天的歌单有点不 尽人意。松井又想到白天在公司被胖子老板臭骂一顿的场景,真是丢人,他低声嘟囔 道。他进公司将近五年,因为不善人际所以依旧是个底层职员,薪水倒是能养活自 己,倒霉的是他有个心情变化莫测的老板,前一秒还可以涨红了自己满面油光的脸吹 嘘业绩,后一秒就可以眯起本来就被过多脂肪挤成一条缝的眼睛暴跳如雷。今天老板 发火是因为松井提交的报表里有一处疏漏,于是松井当着全公司人的面,劈头盖脸挨 了十分钟的骂。真是丢人,松井又嘟囔了一句。
下班后本来想约朋友喝酒,可却被各种理由推拖掉了:“不好意思啊松井,我老妈今 天过生日。”“我跟女朋友约了看电影,对不住咯。”“我跟牙医的预约临时改到今 晚,没办法陪你啦。”对这些推辞松井早已见怪不怪,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何必强 求对方花宝贵的时间听你发牢骚呢,有手里这罐冰啤酒已经足够了。他看了眼手表, 已经十二点半了,老妈老爸大概早已进入梦乡了吧,说实话,他从心底感激爸妈,他 们辛苦勤劳的工作了大半辈子,过的虽然平淡但也算稳定,可惜他们的儿子不争气, 不仅上大学费了一大笔钱,之后这份小职员的工作也没办法回馈他们什么,松井知道 他们虽然从不摆明了抱怨,但每次回老家,他都能感觉到爸妈对他前途的担忧。松井 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今晚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他收了收思绪,丢掉了易拉罐,推开门踏入了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虽然夏天还没结束,空气里已经开始有了一丝凉意,路上并没有行人,刚好适合他集 中注意力思考,他在脑海中又仔细过了一遍今晚的计划,这大概已经是第十次了,如 果能把这份缜密劲儿用在今天的报表上就好了,他还不忘自嘲一下。今晚回到家后, 要先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读几页渡边的散文之后我就会开始泛起睡意,这时候趁机 打开床头的抽屉,拿出褐色小药瓶,热茶和药片一并下肚,过不了几分钟,我就可以 安稳的闭上眼睛啦,松井想到这里,心中涌上一阵暗喜,大家明天早起为工作忙得焦 头烂额的时候,我已经陷入永久的安眠里了。哎,伊藤医生真是善良,听我控诉了一 阵人生不顺外加彻夜失眠,就爽快的开了药,我现在还记得她闪着泪光的大眼睛呢, 这么善解人意的姑娘以后会有好前途的。
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公寓门口,与以往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一个包裹。他 并不记得自己近期买过什么,一头雾水的捡起它推开了家门。这是一个被牛皮纸包裹
1
着的方形盒子,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松井只好拆开一探究竟,盒子里铺着厚厚的黑 色丝绸,上面躺着一个玫瑰金色的面具,刻满了细细的花纹,盒底有一张样式精巧的 卡片:“我知道你在为什么而烦恼,戴上它,你将拥有全新的面孔。”呵,松井觉得 好笑,现在这世道,推销员的花样真是层出不穷,全新的面孔?难道我带上它还能易 容不成?哎,我是不会为这玩意儿花一分钱的,不巧碰到我这种顾客算是他倒霉,松 井一边同情着推销员,一边出于好奇把面具在脸上试戴,不出一秒,他感到眼皮发 沉,意识模糊像是喝醉了酒,随即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二
刺眼的阳光恍醒了松井,他费了好大力气抬起酸涩的眼皮,头部立刻感到一阵剧痛。 我已经死了吗?死人也会头痛吗?他晃晃悠悠的爬起身,一切都太真实了,他的脚底 能感到地板的冰凉,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能摸到自己的脸颊甚至隔夜冒出来的胡 茬,简直跟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记忆渐渐恢复,他急忙拉开抽屉,整瓶安眠药果然 躺在原处,他想起来了,自己昨晚戴上面具之后便失去了意识。自杀计划落空,无尽 的失落感包围着他,阵阵袭来的头痛也越发恼人,他只好跌跌撞撞去洗手间洗脸冷静 一下。
当松井看向镜子里的时候,他叫出了声,是那种恐惧夹杂着困惑的尖叫。镜子里是一 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年龄二十五岁上下,有着深邃耐看的五官,健硕结实的身躯,各 方面都完美符合时尚杂志封面人物的要求。松井使劲揉了揉眼睛,并对着镜子做各种 姿势,那个年轻男子也一一照做。他忽然回想起卡片上的内容:戴上它,你将拥有全 新的面孔。看来这不是开玩笑,这真的是可以易容的面具!松井跑回卧室再次翻出卡 片确认,没错,他发现卡片背后还有另外一行字,若你后悔,在午夜一点时顺着下颌 骨边缘摘下它即可。他顺着下颌骨摸索,并没有什么可以掀开的缝隙,看来要等到午 夜才可以。那么今天该如何是好?松井对自己样貌的突然改变有些不知所措,不然出 去透透气好了,自杀计划今晚照样可以进行。松井回到洗手间,与镜中的陌生男子对 视了几秒,开始洗漱。
“喂栗原!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在这里闲逛?没时间了快跟我来!”一个高挑的女 人挤进簇拥松井的人群,还没等他开口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耐烦地拨开那些一脸 花痴的高中女生,领他钻进了一台黑色保姆车。“说了多少次了,知道自己是公众人 物就不要在外面乱逛,每次都要我帮你解围!”女人喋喋不休的抱怨道。松井没想到 自己刚踏出门五分钟,就被路上一群年轻女生死死围住,不断被要求合照和签名。虽 然这个女人拽得他胳膊生疼,他倒也十分感激她及时相救。松井坐稳后才有机会打量 对方的长相,利落的黑色齐耳短发,五官原本算清秀温柔,但她细细的挑眉、紧闭的 大红色薄唇却给人一种高傲刻薄的感觉,他正惊叹于这个女人五官的强烈反差,红色 薄唇又开始说话了:“好了栗原,你今天的行程真是够满的,但愿你前几天潇洒够 了,”她白了一眼松井,松井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想必你也知道今天的秀多么重 要,跟伯纳德先生的合作不能有一丝马虎,一旦顺利完成,你的职业生涯定会步步高 升,我以我的名字高桥奈美担保。”女人向松井投来炽烈坚定的目光,他点头以示赞 同。原来自己,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叫栗原,是一个知名时装模特,而眼前这个女 人高桥奈美是他野心勃勃的经纪人。刻薄红唇闭上了嘴,车内陷入一片沉静,可此刻 相对而坐的二人,内心都思绪万千。
2
时装秀圆满结束,伯纳德先生在后台紧紧拥抱松井并用一连串法语大加赞赏松井的时 候,他觉得整件事情又好笑又奇妙。自己对模特职业的唯一了解,来自于一个无聊的 周末午后电视上看的半场走秀。松井下午到达现场之后,完全被搞得晕头转向,人们 牵着他去化妆,去换衣服,去彩排。秀场后台十分拥挤,有模特有技术人员有赞助 商,还有些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大咖,但他们都无一例外亲切的同松井问好,仿佛认识 多年的老相识一样。高桥一直在他耳边唠叨不要有任何闪失,松井心里有点同情这个 女人,敢把远大的理想寄托到这个没出息的底层小职员身上,可他万万没想道,自己 的拙劣模仿却换来了极大的成功。
大秀之后,他开始频繁出现在各大时尚杂志头版,被邀约前往欧洲参加国际时装周, 数十个广告的拍摄项目蜂拥而至。成功真的这么简单吗?松井看着镜中的栗原,不断 地质问自己。当然,松井并没有在午夜一点摘下面具。最初,他只是单纯出于对栗原 模特职业的好奇,想在自杀之前体验一把截然不同的生活。而当他真正名声大噪,就 开始觉得眼前的生活难以割舍了,穿名品,吃山珍,住高级别墅,开豪华跑车,成为 万众瞩目的焦点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回想起自己在狭窄的公寓里吃方便食品的日子, 就越发喜欢现在的面孔,喜欢它带来的光鲜亮丽的生活。
但事情并不像松井想象的那么美好。他渐渐发觉,人们之所以狂热的关注他、崇拜 他,都只是因为他的外表而已,这让他开始感到无聊,甚至厌烦。民众甚至通过选 举,设立了一个栗原日,专门庆祝膜拜他所拥有的盛世美颜。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 他曾因为醉酒在街头斗殴,也曾因冲动在记者会上大骂粗话,这些行径足以毁掉任何 一个名人的职业生涯,但只要他再次出现在哪个大秀,或再次拍摄广告,大家都像患 了失忆症一样,将他之前出格的行为忘得一干二净,重新被他的容貌折服。
事态是从那个下午恶化的,他接下一家著名正装品牌合作项目,这一品牌的设计师与 摄影师在业界也是鼎鼎有名。摄影当天,松井为表尊敬一身西装革履来到拍摄现场, 影棚里一个长相文雅的中年男子已等候多时。“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摄影师吉田。” 男子与松井握手问好,眼神迅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松井,与其说打量,更像是医院 的激光扫描,但松井并没有多想,这可能是摄影师的职业习惯而已。摄影正式开始, “栗原先生,请你脱掉裤子。”松井无法想象吉田是怎样用如此平和的语气提出如此 荒谬的要求的,他困惑的望着吉田。“栗原先生,请你配合我们的拍摄,脱掉裤 子。”吉田重复了一遍,并加重了语气。松井猜想大概是有什么特殊的拍摄需要,于 是照做脱掉了西装长裤。“不不不,栗原先生,全部脱掉。”吉田的语气与其说是请 求,倒不如说是命令更贴切。“吉田先生,我想您是搞错什么了,我今天来是拍摄正 装广告的,您这样要求是不是太侮辱人了?”松井内心虽然觉得无比荒唐,还是尽量 保持礼貌。“栗原先生,你是新手不懂规矩我可以理解,但这是业界的入门规则,当 然,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求,”吉田扶了扶黑色镜框,语气变得冰冷,“说实 话,你这样的新人模特比比皆是,而且我有嘴风不紧的坏毛病,如果哪天不小心说了 你不尊敬业界前辈的难听话,那可就对不住咯。”吉田开始悠闲地擦拭镜头。松井感 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刚要张口大骂,却被高桥拉出了影棚,“如果过不了这一 关,那我们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适当的时候学会低头吧栗原!”她又把惯用的热切 眼光投向松井,松井回想起自己一路积攒的声望,叹了口气,熄灭了怒火,跟着高桥 折回了影棚。
松井并没想到这只是开始,之后的情况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他遇到越来越多蛮横的导 演、设计师、制片人,对他的外貌加倍垂涎威逼利诱,松井为了保全声誉,不得不一 次次放下尊严交出身体,他恨透了自己的低俗行径,却没有摘下面具的勇气。那天午
3
夜,松井在跟女设计师肉体欢愉之后,呆呆地躺在床上回想自己的过去,昏暗的小公 寓,下班后的冰镇啤酒,虽然寒酸,但至少不用出卖尊严。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他 嚎啕大哭,并且打心底里希望,自己不是靠脸吃饭的模特就好了。
三
刺眼的阳光恍醒了松井,大概是因为哭了彻夜的缘故,他的眼睛异常酸涩,头部一阵 剧痛袭来。他晃晃悠悠的爬起身,却感到身体比往常要重了一倍,他拖着沉重的双腿 挪进洗手间,看到镜子的一刹那,他叫出了声,是那种恐惧夹杂着困惑的尖叫。镜子 里已不再是那个年轻健硕的栗原,而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大叔,发际线后移,皱纹明 显,肚子上也有松弛的赘肉。不不不,这一定是幻觉。松井飞奔回卧室,过多的肥肉 让他跑了两步便气喘吁吁,他发疯似的寻找手机里与高桥的聊天框,但他的通讯录里 根本没有高桥奈美的存在。一定是幻觉,他感到天旋地转,一阵呕吐感涌上喉咙。这 时,门铃响了,并且连连不断,看来对方很是着急,松井费了极大的气力站起身,蹒 跚的去开了门。
“中岛,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十点钟我来接你吗?你怎么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又喝酒了吧昨晚?”面前也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略微消瘦,身穿裁剪精致的格 纹粗呢子西装,头发有些花白,眼角因为洋溢的笑容而挤出了皱纹。“我——”,男 子还没等松井回话,就一个健步踏了进来,在客厅里四处张望,指着一堆空酒瓶笑 道:“啊哈,果然没错,看来你昨晚喝了不少,总之,快去收拾收拾,你不想让 K 大 学的学生和教授们久等吧,他们可是对你的演讲盼星星盼月亮呢!”松井连声说好, 赶忙溜进身后的一间房好远离这个健谈的男子。眩晕感正渐渐消失,他环顾四周,这 是一间书房,古色古香的木制书架直通天花板,架子上摆满了书,我发誓这辈子也不 会读这么多书的,松井自我打趣道。他凑到书桌旁,名片夹上刻着中岛博士的字样, 他又转身望向墙壁,上面贴满了各式证书和报纸剪报,“中岛博士:最伟大的人生导 师”,“中岛教你成功之道”,“中岛浅谈全人类的成功”...密密麻麻全是中岛的名 字。松井深吸一口气,那么,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教授如何成功、五十岁左右的、赘 肉过多的演说家了。
松井对什么成功学简直一窍不通,他要是懂一点的话,也不至于混了五年还是底层职 员,天天受到胖子老板的欺辱了。他的胖子老板倒是可以算做成功,于是松井把这五 年对胖子老板的观察做了做总结,又多读了十几本其他人关于成功的书,在改造自己 的语言上花了好一阵功夫后,终于登上了各大演讲台,开始世界巡回演讲。说到底, 他讲的都是浅显易懂的道理,但不知为什么从他,现在可以说是中岛博士,口中说出 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金句名言,大家像信奉神明一样崇拜他相信他。每次演讲,他都 能感受到台下一颗颗炽热的心灵,他能感受到自己所站的已经不是演讲台,而是神 坛,台下也不再是听众,而是一众虔诚的信徒。
松井有时会深深的自责,觉得自己并不值得被这样尊敬,他的才华倒不如叫小聪明, 不过就是借着中岛的名声才得以发扬光大。但另一方面,他又很满足于现状,比起憧 憬他的外表,人们憧憬他内在的才华显然更好,他甚至有点感谢他的胖子老板,如果 没有他长达五年的折磨,松井现在也不会这么一帆风顺。
可是名声大了真的是好事吗?大概七成是好事。松井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众粉丝,小 到平民百姓,大到国家总统,都会对他鞠躬致敬;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有数十保镖簇
4
拥,数百记者采访,数千拥护者围观。他同各界名流推杯换盏,开政治家的玩笑,说 媒体人的轻浮,也没有任何人反驳他;大家献给他最好的酒和食物当礼物,认为只有 最精致的事物才能配得上他的名望;各色名媛主动对他投怀送抱,都把自己能被宠幸 而当作无上的荣耀。他仿佛是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人敢挑战他在世上的权威。但那三 成的不好呢?正因为他站在神坛上,所有人都在仰望他,都在隐隐惧怕他,都在跟她 保持距离。是的,松井自从当了中岛博士,就再也没了朋友,当然,酒肉朋友数不胜 数,但他们总归召之即来挥之即散,真正能留到最后倾听他的烦恼他的痛苦的人,却 一个不剩。他试图同那些名流诉说心声,他们却安慰他:“您何必为这些小事烦恼 呢,这些就交给我们凡人痛苦去吧,您应该烦恼更伟大的事,比如怎样提升国民幸福 感。”。他抱怨自己最近彻夜失眠,得到的回应却是:“中岛博士,您不用担心,我 认识一个神医,他能治世界上最严重的失眠症,我马上带他到您府上拜访。”是的, 没有一个人会问他为什么失眠,是因为烦恼无处倾诉?因为没有朋友?具体的原因没 有人在乎,他们只希望中岛博士健健康康,好多进行一次演讲,传授他的智慧,让这 个社会更幸福更成功。
但他骨子里毕竟不是中岛,他只是松井,一个普通的小职员,他渴望推心置腹的朋 友,但这是没可能的。于是他陷入了一段长期的抑郁,他推掉了一切演讲,闭门不 出,任凭孤独在空荡的房子里发酵。他的食欲骤减,肚子上的赘肉不见了,身体也逐 渐虚弱。
那是一个夏夜,空气中透着一丝凉意,这让他猛然间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他喝 着冰镇啤酒隔着玻璃看到黑猫的情景,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团火苗。松井偷偷躲过了 保镖的视线,独自溜到了街上,他满心欢喜,不禁加快了脚步,这种久违的轻松感涌 上心头,他此刻更加确定夏夜的冰镇啤酒是治愈他的唯一方法,没错,没有什么委屈 是冰啤酒抚慰不了的,当初是这样,现在亦复如此。那家便利店还在,还是如此明亮 温馨,松井推门而入,直奔冰柜选了最爱的牌子,打工生照样只是在收钱的时候看了 他一眼,便又低头翻看八卦杂志。他站在窗边,迫不及待的灌了一大口啤酒,凉意从 喉咙直逼胃中,是久违的舒适感,他的身体和心灵都舒展开来了,整个人也开始飘飘 欲仙。当他举起罐子准备畅饮第二口的时候,窗外突然闪过一束亮光,紧接着,无数 亮光从各个角度冲他闪着,刺得他无法睁眼,他听到了相机快门的声音,然后是人群 的嘈杂声,看来大家都知道中岛博士现在在便利店里了,一定是打工生泄露的消息。 松井吃力地睁开双眼,黑压压的一群人从便利店的入口向他涌来,将他团团包围,他 们兴奋地喊着中岛博士的名字,另松井一阵眩晕。他此刻只想挣脱出去,逃到一个没 有人的地方,继续安安静静的喝他的冰啤酒。于是他发了疯一样向众人挥舞着手中的 易拉罐,使出浑身的力气挤破人群,他冲出大门,逃离了密密麻麻的闪光灯,逃到了 无尽的黑夜中。松井跑到了一个草丛里,因为体力消耗殆尽,整个人咣当瘫在地上, 他放声痛哭,仿佛要把全部的孤独从身体里哭出去,我不想要名气了,我想要朋友。 他伸出双手摸索着自己的下颌骨,他触到了面具的边缘,却又把手缩了回去。他不知 道自己哭了多久,突然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四
刺眼的阳光恍醒了松井,他好不容易睁开酸涩的眼睛,一阵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他 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拍掉粘在衣服上的草地里的露水,叹了口气,打算返回家中,并 暗暗发誓以后绝不会踏出家门半步。“老大!你怎么在这儿?”背后传来年轻有力的
5
声音。“我是中岛博士,不是什么老大!”松井不耐烦的嘟囔着,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走。“你昨天整晚没消息,我们几个弟兄一大早就出来找你了!”声音逐渐靠近。松 井突然站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臂,是一对刻有纹身的肌肉发达的手臂,他又摸了 摸脸颊,虽然粗糙,但皱纹荡然无存。他回过头,愣愣地望着向自己跑过来的青年。 “老大你没事吧?”这个青年皮肤黝黑,干净的寸头,五官棱角分明,身材健硕,眼 神中透着一股阳刚之气。“没事,我大概需要补补觉了。”“那我就放心了!”青年 咧嘴一笑,转身朝着他来的方向行进,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迎着初升的太阳,默默 地走了十分钟,期间他们穿过一片破旧的民居,一块建筑工地,看到几只野狗聚在一 起打闹。整座城市还在睡梦里。青年在一座看似废弃的厂房前放慢了脚步,开门让松 井先进去,松井本以为房里会是一股破铜烂铁的生锈味儿,或是垃圾的腐烂味儿,可 迎接他的,是十几个交头接耳的男人,还有一股温暖的,像极了松井童年老家的气 息。他们看到松井,先是一愣,继而蜂拥而上抱紧了他,扯高了嗓门问松井问题: “老大你到底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是啊,尾崎那小子差点 儿急得要报警了!”...通过大家的只言片语,松井推测,不,他现在应该叫野村,是他 们十几个人的老大,他们是当地有名的黑帮帮派田中会,刚刚跑出去找他的青年就叫 尾崎。“好了大家,让老大休息休息吧!”尾崎大声嚷道,十几个人立刻住了嘴,齐 刷刷地向松井深鞠躬,各忙各的去了。
松井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黑帮生涯。这大概是他迄今为止最快乐的时候了,虽然他的 主要工作是带领弟兄们做违法的事,比如打砸抢烧,但他们是有原则的黑帮,只勒索 那些地痞流氓、伤天害理的人,也算是为民除害。野村的人生与中岛博士截然不同, 虽然他现在远远不像从前那样万众爱戴,市民见到他大多数充满畏惧,但他并不在 意,他拥有了如同亲兄弟一样的十几个伙伴,他们共患难同享乐。最揭不开锅的时 候,他们曾一起去深山里猎杀驯鹿、挖野菜,十多个人挤成一团在工厂房里烤火取 暖。手头宽裕的时候,他们就去预定市里价格昂贵的酒席,把酒言欢到天明。他们从 不说华丽的场面话,而是直言不讳,他们互相倾诉烦恼互相分享喜悦,他们的心是连 在一起的。当然他们也会闹矛盾,但从不暗地里下套,而是明面上直接单挑,头破血 流是难免的,有时松井为了平息争斗自己也连带着受伤,但他们都是爽快的人,打过 架之后也可以立即握手言和。松井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想永远这样,以野村 的身份活下去。
松井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真的会到来,这全都怪他自己。这之前他做过很多次噩梦, 梦到十几个兄弟倒在血泊中,无论松井怎么喊他们都没人回应,每次他都是哭着从梦 里醒来的。这也渐渐成为他心头的忧虑,因为田中会专治恶霸,他担心有一天与对手 结仇,后患无穷。自从有了那些梦之后,松井都一直带领大家小心行事,田中会也比 以往安静了许多。然而那次成功阻止山下会毒品交易之后,两个帮派便结了仇。再加 上山下会的老大出了名的心眼极小脸皮极薄,势必要以毒牙还牙,松井一直忧心忡 忡。
惨剧就在那个夜晚发生了,那天松井恰好去市里办事,临近半夜才赶回来,他打开工 厂房门的一刹那,眩晕感立即涌上,他扶住门克制自己不要呕吐,大脑渐渐冷静下来 之后踏入了厂房,他摸索着先去开灯,却没反应,大概是电闸跳了,厂房里一片漆黑 死寂,他逐渐察觉到了异样,开始喊兄弟们的名字,从第一个喊到最后一个,声音越 喊越大,甚至到了嘶吼的地步,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在黑暗里向前摸索着,腿被一 个硬硬的东西绊倒害得他摔了一跤,他低声咒骂着爬了起来,这时,月光从窗户照了 进来,渐渐照亮了漆黑的厂房,松井看到了他这辈子也没法忘记的一幕:他的十几个
6
兄弟,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上、地上、床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安祥,脸上微微泛着 樱桃红。臭小子们,今天的酒喝的挺高兴啊,光给我剩下这个烂摊子,松井无奈的叹 了口气,上前打算把躺在地上的尾崎扶到床上,就在他碰到尾崎的一刹那,他感到了 他僵硬的四肢,冰凉的皮肤,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强行克制自己往坏的方向乱想, 他俯在尾崎胸膛上听,没有动静,他把手指探到尾崎鼻子底下,毫无气息。松井慌 了,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然后又迅速爬起来,检查每一个兄弟,然而厂房里除了他 自己的喘息声,其余一片死寂。
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了,他想哭,想喊,可他无力的瘫软在地上,发不出 任何声音。
五
时钟的响声打破了死寂,现在是午夜一点,松井突然梦中惊醒一样,发了疯似的跑到 镜子前,用指甲疯狂抠挠下颌骨试图找到那该死的面具边缘,他再也不想要这幅面具 了,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得到什么,也不想失去什么了,他希望这一切的一切都没 有发生过,他希望睁开眼后,自己还在那个明亮的便利店里,听着那首九十年代不尽 人意的老歌,喝着冰镇啤酒,看着窗外的黑猫。
他摸到了面具的边缘,可却没办法摘下它,它已经同松井的血肉融为一体了。
他不管了,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的刀,那是尾崎最喜欢的一把军刀,他试图把面具割下 来,他已经不在乎剧烈的疼痛了,他此刻只想尽快摆脱这幅面具。
分针指向了十五,世界归于沉寂,远处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猫叫,松井手里玫瑰红色的 面具反着月光,依稀能看清上面细细的花纹,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血肉模糊的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