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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販賣

郑潮泓

 

只見一對母女在醫院旁的公園緩緩地推著輪椅,輪椅上的老頭神情呆滯,面容憔悴,腦海彷如白紙般空白,卻不時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一群剛剛午休完的醫護人員正要準備從公園徐徐步至醫院 目光卻意外地被這對母女所吸引。他們深怕驚動那對母女,卻又按捺不住慨嘆:「 這對母女真不容易!她們不僅來自單親家庭, 又需要照顧患上老年痴呆和行動不便的父親, 真希望上天能眷顧他們呢」這些刺耳的話語顯現傳到了們的耳邊, 但們卻默默無語,繼續推動著輪椅。此時,小女孩邁步向前緊握著那老頭的手,卻不慎將握在手中的氣球鬆開了老頭此刻方才感受到一絲暖意,臉上不經意地露出了一絲滿足的微笑雖然這老頭大抵對眼前的這對母女已沒有絲毫的印象,但看見們安然無恙,內心卻是如釋重負般安詳 老人抬頭仰望著半空中唯一的一個氣球 ,在氣球被風勢劃破之際 ,他腦海中最後的一段記憶亦繼而消失殆盡 。然而從老頭那堅定的眼神中可以得知他並沒有為自己所作的最後決定而後悔,反而卻因為這個決定而感受到自己生而為人的一丁點意義和驕傲

 

家明原本生活於中產家庭,身為醫生的他與妻子和女兒一家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然而,家明卻因為一次的疏忽而導致醫療事故,最終令他的醫生生涯被迫中止家明經此事後備受打擊,彷如失去了人生的目標和方向,從此每天待在家中足不出戶,過著渾渾噩噩和不思進取的潦倒生活。日子久了,家明的妻子也因整天擔心著家明的狀況而鬱鬱而終,留下了家明和他女兒一家互相依靠。更不幸的是身為家庭中唯一經濟支柱的女婿卻因承受不住龐大的經濟壓力和重擔而選擇拋妻棄女並落荒而逃,最終家明只能和女兒和孫女三人相依為命。然而突如其來的劇變令家庭關係進一步惡化,女兒對著自怨自艾和毫不稱職的父親已經不再寄予任何奢望,心中只剩下埋怨和厭惡。最終她亦選擇離開父親並獨自帶著女兒在外身兼數職以維持基本的生活,今後與父親不相往來。孤單落寞的家明頓時變得無依無靠,而唯一在生的親人亦只剩下女兒和孫女然而,如今卻只能透過與女兒和孫女的一張合照來再度回味他們溫馨的相處時光。

 

一天事業和家庭兩失的家明終於對生命徹底失去希望,故決定到住宅旁的大橋跳海自殺,結束毫無意義的人生家明徐徐步向大橋,腦海裏盡是從前美滿生活的零碎片段和回憶忽爾,一張宣傳單張隨風飄送至家明眼前,這不僅擋住了家明的視線,更打斷了家明沉醉於美好回憶的時光。整張宣傳單張只印有「任何人的人生也有價值」等寥寥數字,而單張背面則附上了一張不知通往何處的路線指引圖家明起初不以為然,心裏更暗忖道「這張大概是那些人生改造課程宣傳單張罷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專門用來欺騙無知婦孺的手段,誰也不會上當吧」 然而,家明眼見自身的生命將要終結,便決定不妨在臨終前找一些樂子故他的雙腳不經意便跟隨著宣傳單張上指引走了起來,來到了一間位於小巷中毫不起眼的店舖 家明踏入店內,便看見一個頭套,一張椅子和一名神情詭異的男人。 那男人精神煥發的走過來,帶著靦腆的笑容詢問道 :「先生,你是否有意出售你的記憶呢?」 那男人眼見家明一臉詫異 ,便續說:「 這裏是專門讓人販賣記憶的地方,一些有需要或有能力的買家將會挑選合適自己的記憶並移植到大腦中,而提供記憶者亦會因而完全失去該段記憶以換取豐厚的金錢報酬。此外,情感越強烈的記憶金錢價值便越高,反之亦然」此時家明終於在錯愕中醒過來,並打算拔腿就走。這源於他身為醫生多年,卻由始至終未曾聽說過世上有此等記憶移植的技術,更何況現在要讓別人在自己身上施加什麼奇怪的手術那男子似乎窺探到家明有意離開的意欲,便神情緊張地詢問道 :「你難道此生就沒有什麼想要永遠忘記的回憶嗎 ?」此時此刻,正要離去的家明竟愣住了,腦海重新浮現當日意外導致病人死亡的情景。看著病人家屬在手術室門外抱頭痛哭,家明當時卻無能為力,只能垂下頭來,不敢發聲,臉上流露著悔疚而忐忑的神情 。這或許便是家明人生中最希望遺忘的一段記憶,因正正是這個污點而令他相繼失去了人生中最寶貴的事業和家庭 故此,家明鼓起勇氣挺起胸膛深呼吸,重新整理了腦海凌亂的思緒,收起了緊繃的心弦,轉身面向該名男子喊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忘掉所有關於我身為醫生的記憶」 接著家明便被安排坐上那張椅子同時戴著一個滿佈電線的頭套只見手術燈一亮,家明的視線開始慢慢變得模糊,腦海逐漸變得一片空白,其後更失去意識暈倒了

 

家明醒過來後只見該名男子擠出一副滿意的模樣並上前拍拍家明的肩膊,手中同時遞上一個厚重的信封,從容的說道 :「這次的記憶移植手術十分成功,這份是你應得的報酬,歡迎下次......」「以後應該都不會再來了 」 家明接過信封後堅決地打岔道。 然而, 話雖如此,甫踏出店舖門口家明便急不及待地打開厚重的信封仔細查看,當發現裏面是滿滿的鈔票,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了歡愉的神情,心裏暗忖道 :「想不到我竟然能遇到此等好事不僅可以永遠忘記悲痛的回憶,又可以得到一大筆的橫財,真是一舉兩得」 此時的家明已再沒有自殺的念頭,反而腦海裏一心想著如何善用這筆橫財經過一番思量後,家明決定將部分金錢寄給女兒。一方面假裝自己已重新振作並重投社會,務求得到女兒的原諒並重修舊好另一方面則希望減輕女兒身為單親媽媽沉重的經濟負擔,令們母女能過上正常的生活 最後家明更將販賣記憶一事拋諸腦後,並當作什麼也沒發生似的,靠著剩下的金錢恢復以往中產的生活,快快樂樂的過了好幾年一天 , 正當家明在街上百無聊賴地散步時,背後卻隱約傳來一把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鄭家明, 你還認得我嗎?我是張志強 」一名西裝筆直的中年男子激動地說道。這個人是誰?」家明不斷在腦海中尋找答案,卻沒有任何線索看著家明困惑的眼神, 那男子解釋說「不要開玩笑了!我可是和你一起讀了六年醫學系的摯友呢!」只見家明刻意避開那男子的眼神,並掛起靦腆的笑容——略帶不好意思的那一種, 回應道 :「不好意思,你應該認錯......」「才沒有認錯呢 ! 我們那時還一起組過樂團, 而且還拿到了聯校冠軍!即使多年不見,我又怎會認不出我們樂團中最帥氣的結他手呢?」男子激動地打岔道此時,看著那男子堅定不移的眼神,家明開始有所動搖,並嘗試拼命地從支離破碎的腦海中找尋那段本該被遺忘了的記憶但當他越是想記起那段彷彿像空白般的記憶,就越是察覺那段記憶由始至終根本並不存在他彷彿根本從來沒有經歷過什麼大學生活,什麼樂團演出,更何況是結交了眼前這個摯友呢?家明此時方才發現他那次手術失去的不單單是醫療事故的悲痛回憶,而且還包括所有關於他身為醫生的奮鬥歷程和難忘時光即便那男子堅持不懈地尾隨著家明並費盡思量地向他解釋,務求讓他回想起以往攻讀醫學系時在大學生活中那些刻骨銘心的片段,然而,家明卻沒有感受到半點的共鳴 最後,只見家明猛力的推開那名男子,頭也不回地轉身跑了

 

家明回到家後,靜靜的坐在角落,沉著良久, 終於忍不住翻起了裝著舊物的紙皮箱 在發黃的相冊中,家明凝視著一張張大學時期樂團演出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笑容燦爛,手執結他,與其他幾名樂團成員忘我的傾力演出著,揮灑著青春的熱血和汗水。忽爾,家明發現紙箱內還裝有一堆收藏已久的書信,便隨手拿起幾封細讀只見這些書信全都是病人為了答謝家明當醫生時的照顧而寫的。看著一張張的照片,一句句感恩的話語和鼓勵,此時的家明已經抑壓不住眼中的淚水全身猛烈的搐動著,並發出了一聲聲抑壓和痛苦的嚎哭。 雖然家明對於眼前的相片和病人的名字已經沒有絲毫的印象,而且更記不起是什麼原因令他選擇永遠忘記這些記憶,但無庸置疑的是,他對於這些大學時期青春熱血的奮鬥回憶以及投身社會後作為醫生救人於危所得到的自豪感依然十分珍視。然而這些寶貴的回憶和成就如今已經無法再度回味。即使看著眼前的書信和照片,家明卻感到異常的陌生,彷彿一切都從來沒有經歷過似的。 家明現在刻骨銘心地體會到他所賣的不僅僅是回憶更是他生而為人、存在於世的證明和痕跡。雖然如今家明後悔莫及,亦知道自己已經失去得太多了,然而,一切已經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可幸的是,在面臨崩潰之際,他發現他與女兒和孫女相處時的溫馨回憶仍然完好無缺。雖然家明自知已經出賣了有關於自身最重要的記憶,但他卻堅定地看著他與女兒和孫女唯一的一張合照發誓——無論如何也不會拋棄任何一段與親人有關的記憶這或許便是他生而為人最後的一條底線

 

直至一天,家明收到了一則改變他一生的電話「你好, 這裏是瑪麗醫院, 請問你是否鄭小姐的家屬? 現在......」只見家明雙手震抖的慢慢放下電話 ,眉頭緊皺, 臉色凝重家明還沒來得及安定情緒,身體便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急,什麼都不顧地推開家門跑去了。往醫院的途中下著狂風暴雨,路邊的樹亦被吹得搖搖欲墜,枝葉紛飛然而,風雨的拉扯卻無阻家明的步伐,只見他滿面通紅的使勁咬著嘴唇,臉上強忍著雨水的敲打,奮不顧身地往醫院飛奔了起來 或許他心裏很清楚,事情只需瞬息之間便可以發展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轉眼間到了醫院,家明在醫院的走廊不停地踱步,目光不時落在急症室那扇緊閉的門上,憂心如焚只見醫生緩緩地推開了門, 面有難色的解釋道 :「 目前兩名病人情況穩定,暫時並沒有生命危險, 但因意外傷及內臟,需要進行器官移植,請預先籌備醫療費用......」此時,家明頓時鬆了一口氣,但又隨即感到無比的無奈。因為他深知當下只剩餘唯一一個辦法可以在短時間內籌備足夠的資金,救活他一生中最珍視的親人故此,還沒等醫生將話說完,他便匆匆地轉身離開了

 

「先生,請問最後你是否同意販賣腦海裏的所有的記憶 ?」家明微微地點頭表示默許,手中依舊緊握著那張拍攝已久的合照,而眼珠分秒也沒有離開過那兩熟悉的面孔 只見燈光一亮,家明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慢慢地失去意識暈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