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飛。」他吃力地重複着,一遍又一遍。然而如今細長的舌頭不聽使喚,堅硬的雙喙無法鎖住空氣,聲帶也不如原來的好使。用人類的理解來說,恐怕能夠發出的音域大概全部歸類在「尖叫」一項裡。
他不知道在這副軀體裡過了多少時日,只知道最後的記憶是在佐敦的酒館中,正在對夥伴們大談自己水漲船高的薪金和與年齡不相稱的職位,最後還煞有介事,但又半掩半掩的透露他用人脈探得的神秘訊息:那是一串數字——一串令人目眩神迷的數字。他們在聽到這串數字時的眼神彷彿訴說着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每人都相信幾個經過精巧排列的數字有著改變命運的力量。雖然每星期在不同的酒館裏圍着王飛的人都不同,但王飛愛他們,愛被那種眼神圍繞的感覺。他不知道所說的數字會把人們的人生帶到什麼方向去,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短暫的瞬間裏,他救贖了那些人。他們看見了達成夢想的自己,那是一個個自由的人。王飛量產了無數個宛如魔法的晚上,那是他對自己的救贖。當天晚上他推開大門,離開那間充滿慾望的酒館,把謊言留在那裏的空氣中。
王飛回到家中,把床上的雜物騰挪出一個剛好夠他踡伏的空間,最後連鞋也沒脫就爬了上去。他踡縮在床上,純熟往後就是一腳,門就砰的關上了。木材交擊的響聲夾雜着其他租客傳來的喝罵聲,在狹小的空間中很快就平息了。
人一脫離角色,他就不存在了。王飛返回自己的被窩中,也返回不堪的現實裡。上星期他在酒館把順口胡謅的故事和股票號碼一如往常的說得引人入勝。不巧的是,他在那兩個月裏最熱切的觀眾是尖沙咀一區龍頭的得令跟班。那名叫小洪的小夥野心和行動力都遠勝王飛,結下的樑子也多不勝數。他覺得在江湖淪落,黑道由英雄本色、刀山血海,變成只能組織排隊黨走走水貨等下欄勾當的時代中,一個準確而正當的發財機會可能比一切都容易討得龍頭歡心。終有一日,他要讓龍頭心甘情願的交出江山,到時候,他要讓江湖上再次快意恩仇,親手把和他有關的恩怨了結——當然,絕大多數是怨。
「我們會再見的。」跟小洪有仇的人,一生中會聽見這句話兩次:第一次是讓小洪難堪時,第二次是向他跪地求饒時。可惜,第二次總是來得太遲,遲得幾乎是那人聽見最後一絲聲音的頃刻。有一次助手問小洪為什麼要向臨死之人說「再見」這般不吉利,他聳聳肩,攤開雙手答道:「最後我們都得在地獄見啦。」
對於王飛,小洪觀察過他好幾遍。王飛當時也在納悶,為什麼有個人在他每星期都不斷轉換的舞台上連續出現,偏偏他的投資建議在那段時間有如神助地屢試不爽。就在上次,王飛說得特別眉飛色舞,眼裡放出有魔力的亮光,小洪覺得機會來了。小洪臨走前,留下了同樣的一句說話:「我們會再見的。」但這次,他臉上掛著的是混雜著讚許和感激的笑容。
果不其然,在慾望、謊言和命運的扭結裏,沒有人能勝出。小洪把王飛從那裡聽來的信息包裝得比王飛說的更閃閃生輝,然後上報龍頭。沒有人知道龍頭當時下注的金額有多少,但在場的人會永遠記得他那暢快的笑容,以及一個星期後的晚上那猶如般若的猙獰面孔。王飛和小洪口中的神奇數字在短短一星期蒸發了八成的股值。
小洪那天晚上在凍肉冷房裡血淋淋地倒吊著,緊縛在一起的雙腿爬滿了藍黑色的血管,雙手軟軟的垂着,從他身體各個孔洞滲出的鮮血滴滴答答的在為他的生命倒數。
小洪軀體形成的倒「丫」字,與他身後一排排吊着的死豬渾然一體,又像中世紀殉教的聖徒。他是他慾望的聖徒。
「呃......」聖徒開口了,然而逃出的只有鮮血和氣息,並沒有任何音節。
「王飛。」這是聖徒吐出的最後兩個字。他在斷氣前還有着一絲盼望,盼望龍頭會念在舊情讓他戴罪立功。然而龍頭在他斷氣的下一秒,是在稱讚行刑的狗和牠的狗主同門:「這狗養得真好,咬得他剛好吐個字就斷氣了。」也許是這一幕實在過於慘烈,同門察覺到他養的狗眼角上有滴淚流了下來。
王飛不知道那天的情形,只得悉道上盛傳龍頭在找他「談談」。他知道今晚會是最後一次表演,失去了角色,之後即將要成為不存在的事物了。他不甘心。想着想着又從床上站起來,看着他養了兩年的鳥兒。那是一隻紅頰藍飾雀,平日吃飽了就趾高氣揚的佇在在籠裡的樑上,愛吱喳吱喳,愛睡覺睡覺。今晚牠卻一反常態,在報紙上來回踱步,一會又上躥下跳,鼓紅腮幫的一臉躁動不安。
等到鳥的叫聲沒了,「如果這是夢,」王飛喃喃,「醒來該有多好啊。」
結果他醒來了。初時他以為這是夢,想捏捏自己,像動畫人物一樣讓自己醒來,卻發現自己伸出來的是一雙僵硬的翅膀,不是柔軟溫熱的手指;踩着的不是床鋪,而是報紙。竹籠把他和外面隔開了,四周是雜物堆成的高樓大廈,下面是瓷磚砌成的裂縫地獄。平時時常故障,王飛老罵它黃得叫人嗑睡的燈成了他有如太陽的存在。王飛把這一切都理解為惡夢,心想:只要等。等醒來,等天亮。然而他一轉頭看見的事物讓他徹底醒來:他看見一個人睡在他本應身處的位置上,發出黏答答的鼾聲。那人掛著一張熟悉得令人感到懷疑的臉:王飛每天都盯着那張臉兩次,不多不少——那是他自己的臉。他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連直視自己都變得叫他驚恐萬分,馬上跳開。他動著着笨拙的四肢,拖着鳥兒的身體,像個人那樣滑稽地爬行。接着他伸出半個頭,再確認那巨大的身軀—沒錯,那就是他自己。他醒來了,認識到這不是夢。他失去了身份,成為了另一個自己的寵物。要從此當隻老實的鳥兒,可悲的啄食餵來的蟲子,在另一副身體看著自己,過完短暫的一生。想到這裏他就不甘心,如同他還是人類的時候失去唯一的舞台那樣。他望向自己的影子——那是不折不扣的鳥影子,投射在籠底的報紙上。
「至少可以找到日期。」他心想。王飛既想確定現在到底是何年何月,又想尋找自己作為人的一點能力,證明自己不是身心都變成鳥兒。但當他用鳥類廣闊的視角掃視四周時,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出數字來:他不認識字了。究竟是鳥類的大腦根本不足以理解複雜的符號,還是他對使用這副身軀還不熟悉,所以無法讀取關於文字的記憶呢?王飛想着、想着,頭腦就昏沉起來,他忘了這時間應該是鳥類沉睡的時間。越簡單的生物越是無法對抗與生俱來的機能限制,就如生理時鐘。既然文字可以忘掉,所有作為人的印記也可以消失。因着對忘掉自己的恐懼,他試圖用這陌生的喉舌讀出自己的名字——「王飛」。他確信自己張開了嘴,也感受到聲帶的震動,但發出的聲音明顯和他預期的不一樣,即使單靠那雙鳥耳朵也能清晰地辨別出來。經過一遍又一遍的嘗試無果之後,他強迫自己運用那逐漸模糊的腦袋,在心中不斷默念直到他沉沉的睡去。
「我......叫王飛。」
—————————————————————————————————————
天色泛藍,王飛被同類的叫聲吵醒了,那人卻比鳥更早起來出門去了。顯然牠是一只貪睡的鳥,牠為自己保有這人類的習性感到滿意。牠圍繞籠底一跳一跳的踱步,好舒活一下筋骨。當它轉到第三圈時,牠赫然發現在籠底接近中央的位置,一張人類的照片上躺着一條黃色的小蟲。就在牠看見小蟲的瞬間,才意識到自己餓了——準確一點來說,那是食慾。那不是由飢餓感引起,而是由「看見食物」所引起。這種慾望是如此強大,使得雙足不自覺的跳前了兩步。但是王飛還有作為人類的自覺,不忍心生吞活剝一隻還在蠕動的活物。那蟲子被丢到到這裏,又爬不動,相信活不久了。
「我等牠死了再吃吧。」王飛心想。結果等了好久,蟲子還在虛弱的蠕動,也沒有要死去的意思。鳥兒就在那裏被食慾折磨着,牠開始思考應該保持人的身份餓死,還是先屈服於食慾再去尋回其他人格的證明。最後,牠想通了。人在學懂殺死其他動物前就還只是猿猴,或許我是被「文明」的社會馴化太久了,那裡有太多比肉體上的折磨更悲慘的虐待方式,偏偏只有殺人和虐待動物是社會不容許的;因此,我們被訓練成懂得用武力以外的方法殺人,卻要對殺死小動物感到罪惡。牠想着想着,心裏就踏實起來,牠相信被上天突然放到這一身體來,就是要讓牠明白一些事,或許這就是祂的第一堂課,進化成人的第一階段。
籠外的人觀察着鳥兒的一舉一動:牠先是呆了好久,後來終於大步踏前,一腳把麵包蟲的頭踩爛,然後叼起蟲體,一咕嚕呑下了。鳥兒這時才發覺這具身體的美好:堅硬的鳥喙叼起蟲子來簡直是毫不費力,長舌頭在喉嚨哽住時派上用場。牠覺得世上的蟲簡直是為被牠吞吃而造。肚子填飽了,溫暖的飽足感湧上來,牠不住讚美自己腦子靈光,想得通。
之後的日子過得飛快:鳥兒沒有再焦急地看腳下的文字了,也不像第一天來時那樣害怕,而是滿心歡喜的渡過有人放下蟲子的每一天。牠也已經熟習了使用這副身軀:腳上一用力,兩翼往外划,竹籠上的樑一蹦就上去了。沒有蟲子的時候,牠會在兩根橫樑之間跳來跳去,活動翅膀和腳丫子。
不久,人回來了。那人以為鳥兒又肚子餓了,正納悶為什麼這隻鬧心玩意胃口又變大了。於是他餵了再大一號的麵包蟲給牠。這次,人沒再像平時一樣倒頭大睡,而是把鳥籠放好,正襟危坐地看着端詳。鳥兒沒有理會,牠只知道有蟲吃就好了。那人最近幾次丢下來的蟲一條比一條大,鳥兒殺死蟲子的技巧也越發純熟。但是身軀的重量終究有限,踩扁麵包蟲的頭變成了吃力的餐前運動。望着這一次的蟲子一臉驚恐的樣子,牠決定不進行人道處理了。不一會,那些蟲子救贖了牠的饑腸餓肚。
「要是我剛才再快一點就好了。」牠為沒有盡快減少蟲的痛苦,救牠逃離這悲慘的蟲子身軀感到悔疚。鳥兒沒有意識到:牠慢慢可以閱讀蟲子的表情了。甚至剛才那麵包蟲還發出了哀號,可是鳥兒忘情於吞嚥的快感之中,牠聽不見。熟悉的情景曾在牠還是人的時候經常上演,也不記得牠以前每晚在不同的籠中歌唱,救贖一群群狂熱的人,給他們希望——即使那只是一瞬間的希望。那曾失去的感覺又回來了,牠愛這感覺。
「我是人。」牠心想。望出籠外,鳥兒發現那人一直在看着牠。兩塊鏡片的反光把它晃得一愣一愣的,那張足以把牠一口吞下的嘴大大的咧開來。牠不知道這是什麼表情,也沒有留意那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出門了,地上的食物包裝和殘渣也多了起來。但鳥兒對那些沒興趣,牠只希望下次掉下來的蟲子更大一些。
—————————————————————————————————————
望著前面的龐然大物,牠暗罵自己怎麼這麼笨。牠早該發現了:上次那人丟來一條蚯蚓,而鳥兒以那小小的身軀,狹窄的喉嚨,根本不可能吞下。這點事,那人不可能不知道。加上他近來對觀賞自己進食特別有興趣,那人喜歡看牠殺死不同的蟲子。上次和蚯蚓打鬥已叫牠吃盡苦頭:羽毛掉了好幾根,肚子空得內臟都不存在似的。早些日子,那人很久沒有出門。突然有一天他往身上裹了很多東西,臉上只露出眼睛就出門去了。回來時,那人捧著一個盒子。現在牠知道當時那盒子裝着的,就是牠眼前的可怕生物:身上有麵包蟲似的橫條紋,但每一節都是黝黑堅硬的;還有兩條紅色的直紋在身體兩側,由尾延伸到頭,紅紋兩旁還長着十多對腳,頭上則有一雙比腳更長的觸角。鳥兒從沒見過這號人物,正慌得想轉頭飛走時,發現牠根本無路可逃。橫樑被拿走了,鳥籠外面被一個透明罩子罩住。就在這時,那生物放話了。
「我叫蜈蚣。」牠解開蜷曲的身體,邊步向鳥兒邊說。鳥兒張開雙翼,用牠自覺已經操控自如的嗓子發出幾下叫聲,以示威嚇。但顯然,這叫聲在蜈蚣聽來簡直不成樣子。
「沒用的。」蜈蚣道,「我想的話,半秒就可以殺了你,但這樣的話我也活不久。
所以,你現在要聽我說。」鳥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聽到蜈蚣說話,也不明白半秒究竟有多久。但見對方暫時未有對牠不利,就暫時放下高舉的翅膀。
「原來你聽得懂啊」,蜈蚣的目光寬容了下來,「那麼說,你以前也是人。」
「人一想逃避,靈魂就不見了。」蜈蚣吸了一口氣。「被恐懼佔據的靈魂,可能會跑到附近的生命——通常發是寵物裏去,好鬥、有戰鬥慾的靈魂則多數會留在舊身體奮戰。像你這種我見過好幾次,就在上星期,有個人帶了隻狗來我舊居找人。那狗說牠接到這桩不情不願的差事後,一覺醒來就在狗的身體裏,要是一等到機會,就馬上逃走。」蜈蚣嘆一口氣,「寧願流浪,也不要一輩子被銬著做泯滅人性的事。我不知道牠說的差事是什麼,但我知道牠肯定是剛剛變身的,因為它有本能以外的思想。」
蜈蚣的話,鳥兒都聽得懂,但組合起來巨大的疑問跑上心頭。
「你說有人來你的舊居找人,那麼說你也是靈魂附身的寵物。」鳥兒努力止住顫抖的喙,牠忘了自己正在用思想說話。「那麼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沒錯,」蜈蚣自豪的說,「我殺了自己。」
—————————————————————————————————————
「變成蜈蚣的那天,我主人——就是我原本的自己,拼命在屋裏東奔西跑,這裡拆一塊那裡撿一件的把貴重的東西收進口袋。到了他身上的口袋都裝了個滿之後,居然還不忘放了整個星期份量的食物下來給我。老實說,我挺感激他的,但我不能心軟,就算盒裏的食物夠我吃到老死,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掌握命運的權利。很顯然,我是少數帶著戰意而逃到寵物身上去的靈魂。在他臨走前放食物給我之際,我咬了他一口,往他手腕注了許多毒液。一天之後,他死了。就在他斷氣的那一秒,我感覺到那像前世一樣遙遠,卻又只是昨天發生的全部記憶和恐懼從天上傾斜下來,從身上每一道縫隙間鑽入我的思想內。我拿回了屬於自己的全部。」重新成為自己的主人——這對鳥兒而言是何等甘美的誘惑。但又望望四周,搖搖頭。
「有這個玻璃罩子在,就算是你又能做什麼?」王飛突然記起了「玻璃」二字。
「沒問題,只要你一會配合我。」蜈蚣的眼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正如我一開始所說,我要殺你易如反掌,籠外那人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只是一副準備好去死的軀體,用你來滿足好戰嗜血的靈魂,打發他所剩不多的時日。」鳥兒想回憶起些什麼,但牠什麼都想不起來。
「那你要我怎麼做?」鳥兒急得快叫出來了。
「唯一可能一起活下去的方法,是我假裝被你殺掉。等他移開玻璃罩,我可以鑽到竹籠的門底下,拱起身子把它打開來,我們就自由了。」鳥兒不說話。到了如斯境地,牠還是猶豫着是否要放棄這舒適的地方。
「你瘋了嗎?你以為你可以選擇?醒醒吧,機會只有這一次。只要你一點頭,我就把性命交到你手上。」這時,地上一陣強烈的震動,那是籠外的人生氣地拍打着桌子,手裏好像還在揮舞著什麼。
「看,他不耐煩了。」蜈蚣露出嘲弄的笑容,「你身心都完整地成了一只鳥,還只是一隻放着好看的飾雀。要你做一回人,做一回漢子,要求太高了。畢竟,你那點剩餘的意志,都在籠外那副臭皮臭囊裡。」蜈蚣張開觸角,作勢要衝過來,「但如果你願意為自己而戰,就證明現在的你,就是最好的你。你不需要殺了他來拿回凶殘、魯莽,因為帶著善良和機敏的勇氣,已經在你這副身軀之中。」蜈蚣把牠靈魂深處的一絲勇敢提了上來,鳥兒下了決心要緊緊抓住。
「我來了!」牠第一次發出了足以讓蟲類不由自主奔逃的驚人嘯聲。
—————————————————————————————————————
鳥兒軟癱在籠底,連轉動眼球的力氣也快要沒了。
「明明一切都那麼順利。」牠心想。
前天,牠和遠方來的巨人蜈蚣上演了一場賭上生死的二輪之舞,蜈蚣為了騙倒王飛,甚至還讓鳥兒折下了三只腳。那時籠外的人高興得像個小孩,手舞足蹈之餘,又隨手抄起一個空酒瓶往前揮舞,彷彿有個看不見的敵人在威脅他。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罩子可能會把鳥兒活生生的悶死,就氣吁吁的走了過來。他在移開玻璃罩子之前,還在確認蜈蚣是不是完全死了,但見鳥兒已經把蜈蚣的腳一隻一隻折下來吃:已經吞下了第三隻,正要折第四隻。王飛放心地拿開了罩子,然後抄起一把牛肉刀坐到門邊便倒頭睡着了。這一切,蜈蚣都看在眼裏。
以上發生的事,都是經蜈蚣的指揮下做出來的合演,但接下來的就不是那樣了:蜈蚣沒有如約定那樣拱身打開竹閘,而是從竹籠的縫隙溜了出去。正當王飛抓不著頭腦之際,蜈蚣輕輕拋下了一句:「我們會再見的。」然後便爬到熟睡的王飛腳上咬了一口,在門底下逃之夭夭了。王飛震了一下,眼皮半開,又再睡下。誰料他這一睡,就沒有再醒過來。在人形的王飛斷氣後,那一半的記憶和靈魂都回到鳥兒身上去了,對於蜈蚣的道別,牠瞬間明白過來。
蜈蚣對牠隱瞞了一些事,也撒了一些謊:那人被咬之後並沒有立即毒發身亡,而是跑到羅湖邊境去,給那裡負責走私接頭的同門認了出來。他在追逐期間因為蜈蚣毒引發的過敏性休克倒下了,隨後被帶到龍頭面前,被那隻有過一面之緣的狗咬死。同時,被帶著狗的同門賣到爬蟲店裏的蜈蚣拿回了記憶,之後更陰差陽錯的被王飛買到了家中,命運把牠帶到了上一世的仇人面前。再想起牠在籠中和自己的話,關於自我、關於勇氣的話,鳥兒虛弱的笑,用最後的力氣嘲笑自己。在彌留之際,模糊的眼睛看見了五六個人粗暴地撞開大門,大喊着兩個似曾相識的音節。回想起來了,自己以前好像有個人類名字。其中一名大漢走向那個倒在門邊的人,把手指放到那人鼻孔前沉默了半晌,然後搖了搖頭。
「如果這是夢,」牠心想,「那醒來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