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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

谭心玥

 

每个人生命的流逝速度都是不一样的,从小妈妈就这样告诉我。论速度,时间在老人家那里过得最快。

我是一向不喜欢老人的。“典型”的老人家都多少有那么些共同特征: 他们喜欢成群结 队,叽叽喳喳地扯着家长里短,以闲言碎语作为生命的养分;他们极其容易暴躁,擅长将感 性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和儿媳妇吵架、和楼下保安吵架、和菜市场屠夫吵架......“吵架”是他们引以为豪的比赛方式,而“大嗓门“就是他们独有的武器。老人家对孩子的溺爱更是不用 说的,他们恨不得一天 24 小时跟在孩子们的屁股后面转,想想从古至今有这般场景的上一次 还是太监跟在皇上后面呢!

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谭心玥就是一位可怜的“小皇帝”。她的外婆承包了我整个童年对于 “母夜叉”的恐惧印象。

小学的时候,和谭心玥在楼下滑冰。这位朋友一个没注意摔了一跤,换来的是十米远处 气势汹汹飞奔而来的她外婆。她一边一把拽起地上的幺儿,一边朝我们大手一挥,扯开嗓门 就是一句“别耍了别耍了,都回家去!“

谭心玥过十岁生日,邀请了我们邻里上下的几个小伙伴一起来家里玩。十岁生日,对于我们这些刚刚长大的小毛孩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重要意义,我们自然是要好好庆祝一下。可没玩两下,她的外婆就十分不客气地对我们下达了逐客令,美其名曰时间不早,谭心玥要休息了。那一晚我家隔壁充斥着我那可怜的小伙伴的哭声。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生日过得如此凄惨。

  上了初中,我和谭心玥说好了一起骑单车回家。好景不长,没几天谭心玥就恹恹地跑来跟我道歉,说她的自行车被没收了,她外婆说骑车太危险,让她坐公交去。我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这位老人家真是精力旺盛,啥事儿都要管,专横跋扈地像是世界的主宰。我不止一次暗戳戳地怂恿谭心玥反抗一下她外婆的,说来也奇怪,她总是没脾气地摇摇头:

“她只是太宠我了。”

于是我得出结论:谭心玥在长期的折磨中,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可怜我这位小 伙伴,置身水火而不自知,只有我在为她义愤填膺。我不由得深深同情起她来。

 妈妈跟我说,别和老人家计较,他们年纪大了,习惯改不掉了,有脾气也只能惯着。我纳闷一个人一辈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岁月才会在她的脸上刻下这样一张生硬凶恶的脸。谭心玥外婆绝对是一看就不好惹的人。她的眼睛是锃亮锃亮的,仿佛随时都会射出两把剑似的。

她的牙齿是龅出来的,一张嘴便有飞射的唾沫星子。身为重庆人的她在嗓门上有着绝对的优势,凡是能吼出来的话绝对不会好好说。听说她的老伴在十年前去世了,生前是个性子相当温和的读书人。自从老伴去世了之后,她更是肆无忌惮,谭心玥家里便终日不得安宁。

    我惊异于她身为老人家的活力。上了高中,我和谭心玥都进入了住宿学校。那位婆婆离开了整天“关照”的幺儿,暴脾气更是是一发不可收拾。今天和楼下的老乡唠嗑,一言不合便拌起了嘴,明天去市场买猪肉,因为肉价的一点点上涨差点和肉店老板动手。大概她不是在和别人吵架,就是在去和别人吵架的路上。

人是不会老的吗?大概不是。但人也许是可以一成不变的。从小学到高中,我的头发留长了又剪,练习册写完了又扔,喜欢的男孩换了一个又一个,谭心玥的婆婆却犀利依旧。就像我以为日落之后总是会有日出,冬去之后春就回来,潮涨潮落就像新陈代谢一样简单。

  我以为永远真的就是永远。

  春节前夕,谭心玥突然来敲我们家的门,问我家里有没有轮椅可以借给她。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到两米开外隔壁屋子里一声尖锐的咆哮:

“我不坐轮椅!”

  谭心玥的妈妈满头是汗地跑出来跟我道歉,我从来没有见过阿姨这么狼狈的样子。但我自然是不敢多问什么,赶紧跑回屋子里把之前爸爸腿摔伤时用的轮椅搬了出来。谭心玥偷偷告诉我,她的外婆突然喘不过气了。她们已经叫了救护车,但她说什么都不肯坐轮椅下楼。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是暖和,但空气却异常黏稠。我出乎意料的没有一丝午睡的困意。楼下救护车的喇叭声贯穿了整个冬日的午后,直到夜幕缓缓降临,浓烈的墨色倾泻至地平线,那阵声响才越来越远。城市陷入了缱绻的夜,橘黄色的灯亮了,升腾起的是烟酒暖意。人们聚集在小餐馆里,欢声笑语模糊了喜庆的背景音乐。那道红蓝交错的车灯逐渐淹没在了车水马龙之中。

北风一吹完,树叶就哗啦啦地全落了。雪是还没有落下来,但空气中已经充斥着摄人心魄的冷。春节很快就会过去,然而下一个冬天又会有多远呢。世间的万物都在发生着飞速的变化。人的衰老并不是一个复杂且漫长的过程,它其实只需要一个瞬间。

时间按下了加速键。

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瘪了。她的头发掉完了,用一顶蓝灰色编织的帽子勉强遮住干 瘪的头顶。她的瞳孔浑浊得看不出颜色,暗淡的瞳仁里折射不出任何东西。皱纹使她的脸深 陷在阴影里,仿佛是人用刀一刀一刀刻进去的。她的手、脚肿得快要撑破了衣服。她被装在 轮椅里,嘴边总是小声嘀咕着“我好疼啊”。她不再大吼大叫,不再和周围一言不合就吵架, 她不再跟在谭心玥的身后,对她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变成了一个极其无趣的老人。

  她常常在阳台上坐着发呆,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像是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天气总是那样明媚,但阳光照不进她的身体里,阳光已经不再眷顾她了。

她活不动了。

我去上大学的那天,谭心玥出门给我送行。她的婆婆坐在门后,扯起嘴角对我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谭心玥解释说外婆过几天要回老家,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她祝我学习顺利,快高长大。

人的记忆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高楼大厦可以在一瞬间建成,昨日的新苗可以转眼间长成参天大树。眨眼之间,黑发白头,星移斗转。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惊异于时间流逝之快。谭心玥外婆跟我告别的场景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地存放在我的脑海。一觉醒来,望着宿舍天花板发呆的片刻,才猛然发现自己很久没回过家了。

太阳东升西落,春去秋来,叶子黄了又绿,生活每天都在机械地运转。我站在路的这一头,仿佛就能看到它的尽头。我逐渐明白可怕的不是突如其来的打击,而是不抱任何期待地消磨生命,就像太宰治说过的那样:倘若能避免大喜大悲,彻骨的悲伤便不会到来。这句话被生生刻在了我意识的最深处。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消极了。

一天下午上课,我感到一阵浓烈的睡意,再次睁开眼睛时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我突然就感觉自己被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所包围,周围细碎的讨论,教授上课的提问,以及空调的轰鸣都离我很远很远。世界像是被磨了皮一样的朦胧,我看不清周围的东西,但这不妨碍我感到一种微醺般的愉悦感。我觉得自己和这一切都是隔着一层保护罩的,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说这种难能可贵的荣幸从来没有降临过。

 第二天晚上,好久没有联系的谭心玥突然给我打电话,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了嗑儿,说她最近学习有多忙,论文有多烦人,说她昨天几点起床,早餐吃了什么。

然后电话那头的她猝不及防的大哭了起来,告诉我说她的婆婆昨天下午去世了,她不在她的身边,也没有做好任何的心理准备。

我愣住了,恍惚间想起了那个下午。